第15章
之四,叔叔的故鄉
我一個人在父親的舊居大夫第台的院子裏轉悠,院子裏空無一人,忽然聽見有木魚聲和念經聲傳來,便順著聲音走過去,見一個老婦人背對著窗戶在念經,極為專心。我在她身後拍照,她也絲毫不覺。
不敢打攪,我便走進旁邊一間很大的空房子裏去看。後來問父親,那屋子是他們家原先的廳堂,用來祭祀或辦紅白喜事的,平時無用。現在,那裏用來展出一些越劇演員的照片,以周寶奎為主(禮貌的話,我應稱其為祖嬸奶)。可是,屋子已經很破舊了,大概政府還沒顧上維修,隻是利用。
再出來,忽然看見斜對麵窗戶裏,有個大媽在梳頭。她看到我一點兒不詫異,隻是笑眯眯地看著。後來我得知,這裏常有遊客來,她以為我也是個遊客。
我走過去,發現她與照片上的嬸嬸重疊在了一起。於是我笑著問她,這裏是誰的家?她沒聽懂,依然笑眯眯的。我再問,這裏是岐周的家嗎?她一下聽懂了“岐周”二字(我叔叔的名字),很驚異的點頭,可能在想,這個遊客怎麼會知道我老公的名字呢?
我便大聲說,你是嬸嬸吧,我是山山。
她愣了一下,隨即大聲說,山山啊!
雖然我和嬸嬸從未見過麵,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她知道大哥有個女兒叫山山,我當然知道她和叔叔一起都住在老房子裏。
嬸嬸連忙把我引進挨著夥房的一間屋子,算是他們的客廳兼飯廳吧,因為他們就剩這麼兩間屋子了。她高興得不知做什麼好,走來走去的。我的出現對她來說太突然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像做夢一樣。她問我吃午飯沒有,我看看時間,已經12點半了,知道他們早已吃過午飯,不好意思讓嬸嬸做,就說自己也吃過了。
我主動提出讓嬸嬸給我泡杯茶。走進父親的老家,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外鄉人了。
嬸嬸拿出茶葉盒,外麵包著塑料袋,一看就知道他們平時很少喝茶的。她給我泡了杯滾燙的茶水,又給我拿出一包炒花生。我坐在父親小時候吃飯的地方,喝上熱熱的茶,心裏很是溫暖踏實。我問,叔叔呢?嬸嬸說,跑出去了,一歇歇兒會回來的。雖然嬸嬸說一口嵊縣土話,但因為父親的緣故,我還是大致能聽懂。
前麵我說過,父親的母親在生下第二個孩子(我大姑姑)後,就去世了。爺爺又重新娶了一位妻子,即父親的繼母。繼母又生下一兒一女,便是叔叔和小姑姑。後來兩個姑姑都嫁出去了,父親也遠走他鄉,這老房子裏,就隻留下了叔叔。
聽父親說,他的繼母很漂亮,因此叔叔和小姑姑都很好看。我看過叔叔和小姑姑年輕時的照片,的確如此。小姑姑堪稱美女,叔叔堪稱帥哥。
一表人材的叔叔當然談了個很漂亮的對象,而且兩個人非常恩愛。可是因為叔叔家(也就是爺爺家)成分不好,那個女孩子家裏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叔叔很痛苦,寫信給父親,希望父親從部隊回來一趟,為他去女方家做做工作。可是父親遠在廈門修鐵路,不可能為這種事情回來,何況回來了,也不會有什麼作用。那時誰都怕跟地主沾邊兒。叔叔為此鬱悶了很長時間。後來,嬸嬸家來做媒,嬸嬸是家裏唯一的女兒,很受父親疼愛,重要的是,嬸嬸家是地道的貧農,三代貧農,但不嫌棄叔叔家的成分。於是,叔叔和嬸嬸結婚了。叔叔因為“傍”了嬸嬸這個貧農,婚後受益不少,免去了很多折磨,生兒育女,算是平安地過了後半輩子。
嬸嬸看上去還比較年輕,聽父親說她比叔叔小6歲,那麼隻有67歲,頭上幾乎沒有白發,身板也很直。在我跟嬸嬸說話的時候,院子裏來了一群遊客,聽口音像上海人。他們東張西望,拍照留影。讓我忽然覺得家裏來了生人。有主人的感覺了。嗬嗬。我問嬸嬸,你們不收門票啊?隨便讓他們看啊?嬸嬸沒聽懂,隻是笑。
喝了兩杯熱茶後,我跟嬸嬸說,我還是想先出去轉轉,趁著太陽沒下去,拍些照片。嬸嬸說好的。我剛走出院門,就看見一個頭發雪白,背已經完全彎了的老人從玉山公祠那邊過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馬上就認出來了,是叔叔。
我大聲叫他,叔叔,我是山山。
他高興極了,滿臉笑容地說,我認出來了,認出來了。
20多年前我見過叔叔,在長沙。那時因為父親在長沙工作,母親在杭州工作,我和姐姐就一個到長沙,一個到杭州,分別團年。父親寫信叫叔叔到長沙和我們父女一起過年。叔叔從老家到了杭州,母親買好車票將他送上火車,這邊父親去車站將他接回。這是叔叔這輩子唯一一次出遠門,走出了浙江。記憶中在長沙時我和叔叔幾乎沒有任何交談,可能是因為語言難以溝通的緣故吧。他曾好奇地問父親,山山為什麼一天到晚看書,吃力不吃力啊?我那時因為剛考上大學,正是迷書的時候。也許在他看來,讀書比種田吃力。
叔叔年輕時很能幹,下田種地是一把好手,他種的菜挑到鎮上去,總是第一個賣光,因此被村裏人稱為“岐周老虎”。叔叔的手也很巧,會編竹筐,會做抓野兔的木板夾,還會織毛衣,菜也燒得好,鎮上人做紅白喜事,常請他去做大師傅。
但樣樣都厲害的叔叔,有一樣卻怎麼也不行:讀書。他就是不會讀書,從小學起常常留級,勉強讀了個初中畢業後,就隻好回家務農了。於是,一輩子沒走出故鄉。
也許對叔叔這樣的人來說,是無所謂故鄉的。他一輩子在此地生活,沒有另一個參照讓此地成為可以思念的故鄉。此地永遠是他的熱土而非故土。他隻能思念走出故鄉的人。甚至,他從來就不知道故鄉這個詞。
由此想到,故鄉這個詞,隻對走出故鄉的遊子有意義。
由此還想到,也許有一天,它隻對走出國門的人有意義了。
鄉村生活顯然比城裏艱苦很多,比父親小8歲的叔叔,頭發比父親白,脊背也比父親彎很多,看得我心裏發酸。叔叔弓著背坐在我的對麵,看著我,似乎很想找話跟我說,卻找不出來。隻是反複問,哥哥好嗎?嫂嫂好嗎?我也就反複告訴他,他們很好。
叔叔忽然笑眯眯地說,你小辰光卯會哭嘞!
我說,是嗎?叔叔說,是的,你一哭,帶你的嬸娘就說,叔叔來了,叔叔來了,你就不哭了。
叔叔的話,終於在一瞬間,將故鄉推進我的懷裏。
之五、我的故鄉
父親結婚時,祖奶奶曾跟他說,你們以後要送一個重孫給我養。第一個舍不得,就第二個吧。父親答應了。他知道奶奶想體驗一下四世同堂的感覺。沒想到幾年後,“第二個”的我出生時,母親遭了大難,真的無法撫養了,隻能將我送回老家給祖奶奶。感覺祖奶奶好像有先見之明似的。
有了祖奶奶先前的邀請,我的送回就不再顯得無奈和淒涼。
母親說,那時父親在福建修鐵路,不能回來。母親就給祖奶奶寫信,說要將她的重孫女送回來。祖奶奶高興極了,派叔叔到杭州來接。母親抱著我,叔叔挑著行李,一起回到了崇仁老家。那時可沒有什麼高速公路,母親和叔叔從杭州到崇仁走了一整天。
就走進了這個院子。
當時叔叔尚未成婚,祖奶奶73歲,而我,隻有4個月不到。祖奶奶見到我,喜歡得不行,這讓母親感到欣慰。祖奶奶告訴母親,奶媽已經找好了,就在鎮上。母親踏實了,給我喂了最後一次奶後,連忙趕回杭州。那邊,正在催她去“勞動改造”。可是,當母親坐上回杭州的長途車時,奶水忽然湧出來了,打濕了她的衣襟,想到幼小的我,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在此次嵊州到崇仁的車上,我也看到一位抱著嬰兒的母親,我盯著她和孩子看了很久,那母親很年輕,臉上沒有一絲風霜,孩子大概一歲左右,熟睡在懷裏。我想像著當年的母親和當年的我,不禁有些難過。不是因為當時的我更幼小,而是當時的母親太慘,一個年輕的女編輯,突然成了備受欺淩羞辱的“右派分子”,不僅要忍著政治上的巨大打擊,還要忍著母子別離的感情上的劇痛。
如果是我,不知會怎樣?這樣的經曆,是無法想的像的。
母親走後,祖奶奶便將我托養在鎮上奶媽家。可那位奶媽已經沒有奶水了,她就用其他東西代替,可能是不衛生的緣故,養了不到一個月我就大病,腹瀉導致脫水,送到鎮醫院去搶救。醫生說這孩子恐怕不行了。叔叔就跑去給我母親拍加急電報,母親又給父親拍加急電報,因為那時父親還沒見過我。母親先從勞動改造的農場趕到崇仁。還好,我命大,在醫生宣布不行之後,鎮上人用火灸的土辦法撿回我一條命。父親隨後也回來看了我。
祖奶奶不敢再讓外人帶了,就請她最小的兒媳婦,我父親的小嬸來帶。小嬸當時家裏生活困難,祖奶奶請她帶,也有幫她的意思。因父親每月都寄錢來,奶奶的贍養費和我的撫養費。我當時是叫她嬸奶的。嬸奶四十來歲的樣子,對我很好,很盡心,一直將我帶到3歲,我再沒生過大毛病,直到離開崇仁。
跨過數十年歲月,我跟在如今已經73歲的叔叔身後,走在老院子裏。叔叔指著那間有人敲木魚的屋子對我說,你小時候,就住在這間屋裏,和那位嬸奶一起。
我很吃驚。因為剛才走進這個院子後,我被吸引的第一間屋子就是那間,難道人真有第六感覺嗎?我又上前去看,企圖找到什麼,但什麼也沒有,連幻影都沒出現。屋子很舊很破,屋裏的擺設也很簡陋,畢竟是一座在風雨中站立了200多年的老屋啊。聽母親說,我白天在這個院子裏玩兒,晚上跟嬸奶回家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