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3 / 3)

我又退遠,以湖水為背景去看它。它又變得非常寧靜淡泊了,一如東山魁夷的畫。

車子終於駛過。我回首遙望,忽然想起幾句詩來: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過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果真如此嗎,你這神秘的花樹?

當然,免去這樣的自作多情,我也可以作一番想像。比如,很久以前,這湖邊一大片都是梨樹。後來,眾多的梨樹都因為土地貧瘠或湖風太大而逃走了,隻留下這棵樹。它不走是因為舍不得這一湖美麗的水,它要永遠與湖水相守相望……

虔誠地在樹下留了影,爾後又虔誠地在照片背後題上字:瀘沽湖畔一棵孤獨的花樹和前來看它的我,歸來後再虔誠地將照片拿給他看,並在一旁作動情的解說。

不料他一眼望去,就說:這是棵樹精吧?

我一時怔住,問:怎麼講?

他說:它能獨獨地站在這兒,並且在貧瘠的土地上開出如此繁茂盛大的花,一定是采了眾樹之氣、眾樹之血、眾樹之精華。它勃發的生命是以眾樹的枯竭為代價的。不要看它獨自一樹,它的身影裏濃縮著一整片樹林。這是一棵生命昂貴的樹。

他為自己的即興發揮很來情緒,我卻忽然跳開去笑了起來。

笑什麼,我說的不對嗎?

我說,對,講得好。我是在笑,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從對一棵樹的想像裏也能看出。

不過,是情人轉世也好,是與湖水相守也好,還是樹精也好,都不過是一種附會。不如不去解釋,不去圓說,讓這株孤獨花樹永遠站在開闊的沙礫地上,永遠籠罩著不為人知的神秘氛圍,年年歲歲都開出美麗的白花,隨風搖向湖水;讓千裏萬裏之外的我,每每想起它來,心就沉入一種清澈的寧靜。

在我的人生夢裏,曾渴望過這樣的畫麵:一望無垠的金黃色麥地,中間是一條筆直的機耕道,道旁是高大的年輕美麗的鑽天楊,夏日的風嘩嘩吹過,在卷起千重麥浪的同時,也響起了樹冠上一萬隻銀綠的鈴鐺。在那金黃與銀綠之上,是北方湛藍無比的天空。我就在這樣的天空下,這樣的樹旁,這樣的麥浪中,無知無覺地走著……

可惜我至今還沒有在這樣的景致裏走過,甚至連夢裏也沒見過。

此行到雲南,我是沒打算見到楊樹的,因為楊樹大多生長在北方。但我還是意外地見到楊樹了,在一個川滇交界的小鎮上。

我是從它們筆直的樹幹和枝幹上垂下的一條條柔荑花序上認出它們的。我們小時候把這花序稱作“毛毛蟲”,用來嚇唬膽小的同學。它那好看的葉尚未生出。

我驚異於它們的矜持,即使生長在南方,它們也決不改變自己的生長規律,依然是秋天落葉,春天發芽,初夏時才讓綠色覆蓋樹冠。它們在固守自己的本性,保持“種族”的尊嚴。

從我的一點點關於楊樹的知識中我看出,這是屬於黑楊類的鑽天楊。它們筆直地站在路旁,明顯地高出遠近所有的樹,即使高得入雲,也不為風所動。那份兒高傲和矜持,都大大地寫在空中。

而且我還發現,幾乎三兩株楊樹之中,就有一蓬鳥巢高築其上,再看其他的樹,並無一蓬。這令我感到欣慰,看來鳥兒也喜歡楊樹。當然,鳥兒為什麼要選擇高高的、看上去並不那麼穩當的楊樹築巢,一定有著鳥界的道理,這道理我無意去深究。

楊樹本是偉岸的,尤其是這種高大的鑽天楊。鳥巢築在其中,似乎又添了些什麼,仔細想想,是添了幾多溫情吧。它們令我想起了那些將乳兒高高舉在肩頭的高大寬厚的父親,偉岸和溫柔,此時就集於一身了。

我第一次發現,樹也是有境界的。

車子繼續顛簸,沿著橫貫滇西的怒江向南行駛。從高山峽穀出來,就漸漸駛入了平坦富蔗的潞江壩。

潞江壩,這名字過去我曾從一個人口裏多次聽說。

我就問:此處可有橡膠農場?可有橡膠林?

有人就指著公路邊上一大片青青的、可以說是十分秀麗的樹林對我說:喏,這就是橡膠林。

我幾乎不能相信。

這麼青綠,這麼纖細的樹(每一株頂多碗口粗),怎麼能與橡膠那種又難看又難聞的東西聯係在一起呢?我以為它們又黑又粗,以為它們不生葉子,或者隻生那種像刀片一樣厚厚的堅硬的葉片。

但它們確實是橡膠林。它們浩浩蕩蕩,綿延天際,它們是此行我見到的最好的樹林,即使是一晃而過,我仍然清楚地看到了它們身上的一條條白色的刀痕。

那是生命留下的痕跡。

於是我想起了我所居住的那個城市,在那難得晴朗的天空下,默默地生活著成千上萬的被人們稱作“雲南知青”的人。10多年過去了,他們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上生長著的橡膠林,依然是夢牽魂繞、刻骨銘心。今年,是他們上山下鄉赴滇支邊20周年的紀念,他們攜兒帶女,攜著百感交集會聚在一起,祭奠他們無悔的青春。會場上懸掛著令人不能漠視的橫幅:魂係潞江。在他們舉辦的攝影展覽上,所有的裝飾,包括帷幕都是綠色的,象征著他們的青春,也象征著綠綠的橡膠林。

這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表姐。在我們都做姑娘時,曾一夜靠在床上,講雲南,講橡膠林。當然是她講,我聽。望著她那張被高原的紫外線染上了點點雀斑的美麗的臉龐,我就不止一次地把那片她曾為之付出青春的橡膠林,想像成粗硬的令人壓抑的模樣。

望著眼前的橡膠林,心裏又感到釋然。樹怎麼會有醜的呢?雖然我根本沒看清楚那些枝條的顏色和葉片的形狀(很可能下次見到又不認識了),但記憶裏卻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一望澄綠。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表姐總是說:我一定要回去看看。我的魂丟在那兒了。

橡膠林,你是可以自豪的。沒有哪一種樹木,能像你這樣令如此多的人獻出青春;也沒有哪一種樹木,能令如此多的人終身牽掛。

當然,橡膠林伴隨表姐他們度過的,不僅僅是流汗流淚的艱苦歲月,也有許多充滿歡樂和真情的日子。記得表姐曾說,那時男知青常寫條子給女知青,約其傍晚時分在“牛圈背後”、“大青樹下”相見。我當時聽了笑作一團,想不通,如此浪漫的事情為何不選在青青的小河邊,而要選在“牛圈背後”、“大青樹下”?

等到我真正看到了大青樹,就知道自己笑得很無知了。

這樣大的大青樹,這樣美的大青樹,不要說在牛圈背後,就是在豬圈背後,也絲毫不影響抒情的。

一棵大青樹就是一個世界。它可以為100對戀人提供庇護。它不僅能遮擋烈日和風雨,還能遮擋住人世的嘈雜。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蔚為壯觀的樹,簡直就是樹的“巨人”。那些從枝幹上生長出來的“氣生根”,入地後又成為樹幹,再支起一大片綠陰。據說,有的大青樹一棵就占地近20畝。我在德宏軍分區門口看見一棵,就是由11根“樹幹”支起來的大青樹,看上去簡直就是一片樹林。我幾乎想說,樹怎麼可以這樣長?

在瑞麗江畔,這樣的大青樹隨處可見。每遇一棵,我都要貪婪地久久地注視。

雖然我一向不喜歡瓊瑤小說裏那種“好什麼好什麼”的句式,但回來後每每提起大青樹,我都會忍不住說:好大好大的樹喲!

當然,同時也忘不了賣弄一句:大青樹的學名就叫榕樹。

我們在怒江峽穀的一個小鎮上作短暫停留。

在我的陽台前,遠遠近近有著十幾棵樹。遠處那瘦而高的,是柳葉桉;近處緊傍陽台的,是肥綠的菠蘿蜜。其間還雜生著我叫不出名的另外兩個樹種。每日得空,我就坐在陽台上看它們。看它們清晨的秀麗,正午的端莊,黃昏的溫柔。

應該說我對所有的樹都有同樣的喜愛。但這不妨礙我說出其中的最喜愛的幾種——樹是不會嫉妒的。

除了楊樹,我還喜歡梧桐、銀杏和香樟。

梧桐性情寬厚,為所有經過它身旁的人都撐開一片綠陰。梧桐常使我憶起我的故鄉杭州。那裏的梧桐已將街道變成一條綠色的清涼透氣的隧道。梧桐還令我想起大學校園。秋日來臨時,那斑斕的葉子總是透出一種令人感動的和諧,常使坐在教室裏的我久久地走神。

銀杏是我所在的城市的市樹,也是最古老的樹種。在我日日上班的樓前,有一棵高大筆直的銀杏,它已經高出辦公樓許多了,令我即使騎在自行車上,也不得不仰視它。仰視久了,常令路人奇怪,以為天上有什麼要落下來。為了避免詫異的目光,我就遠遠地看它們,使視線平緩的上升。我曾這樣描寫銀杏:夏日是密密匝匝的青綠,秋日是疏疏朗朗的金黃。

我尤其喜歡春天的香樟。春天是它生命交替的季節,去歲的深綠色的老葉片片跌落——樟樹的葉子即使跌落也不會枯黃。老葉跌落的同時新葉就長出來了,一天天地鮮豔起來,好似女人脫掉冬衣換上美麗的春裝。我總以為樟樹是女性的樹,她們羞於裸露自己。你見過光禿禿的樟樹嗎?我想你沒見過,即使倒地死去,一簇簇老葉也在緊緊地遮蓋著肢體,如生前一樣端莊。

我坐在陽台上看樹。

一切人世的嘈雜都退得很遠很遠。

其時是正午,每一棵樹都紋絲不動,好像陽光已將它們凝固在了空氣中。

其時是傍晚,晚風輕輕地撩拂它們,它們隻是絮絮低語,不失從容。

從容如足下的江水,穩重如遠方的山巒。

如果沒有雲,天空會寂寞;如果沒有樹,風會寂寞。隻有樹才能使風有聲有形地展示它的溫柔和強勁。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樹了,很久很久以後還會有樹。與人相比,樹永恒。我所遺憾的是,我終會有看不到它們的時候。

一路經過許多村寨,見山民們都虔誠地將自己親人的墳壘在向陽的山坡上,祈望他們日日得到陽光的沐浴。如果是我,我會在那一天要求將自己埋在一棵大樹下,日日得到樹的蔭護。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秘密,就屬於我和你。

樹。

我們又將啟程。

風風雨雨。

陽光麗日。

人生是路,我們總在路上。你不能指望鮮花開道,但你可以祈求——

一路有樹。

1991年4月,草於怒江

1991年5月,改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