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3)

第17章

到俄羅斯去看樹

列車駛入夢境

在我的回憶裏,我們的俄羅斯之旅是從卡盧加開始的。在幾乎對莫斯科還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我們就乘火車去了卡盧加。

卡盧加是一個距莫斯科300公裏的小城。

一上火車我就心境快樂。在所有遠程交通工具裏,飛機、輪船、汽車、火車,我最喜歡的就是火車。也許是父親這個鐵路工程師,他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把鐵路直接修到我夢裏了;再也許是童年的記憶,童年的我總是跟隨父母乘坐火車顛簸在旅途上。現在我已很少有機會坐火車了,真沒想到會跑俄羅斯來過癮。當我得知此行我們將數次坐火車在俄羅斯的大地上行走時,真是開心不已。

俄羅斯的火車如它的國土一般遼闊,也許火車本身的寬度和我們國家是一樣的,但因為它的左右兩邊都是雙人座,過道很寬,加上旅客很少,所以顯得特別寬大,你盡可以從容地上車下車,不用耗多少體力。車上還有電視,當然,對我們來說,那是個擺設。電視上的人卷著舌頭在說一些我們完全聽不懂的話,還做出一些讓我們十分陌生的表情。列車員很清閑,不送開水,也不掃地——地幹淨著呢,似乎唯一的任務就是報站——報出些我們聽不懂的波浪翻滾的站名。

我坐在車上滿心喜歡。喜歡什麼呢?是火車本身,是窗外的景色。還是別的什麼?

早上在車站——也許我應當形容一句——在寒冷的車站,當我拖著自己的大行李箱,跟隨著同行的人進入站台時,我看見在站台上的一個角落,有一對年輕戀人。他們麵對麵地站著,女孩子手裏拿著一朵花,是紅玫瑰;男孩子一手扶牆,一手扶著女孩子的肩膀,微微彎腰,盡可能讓自己的身體形成一個小小的避風港,然後,說著鳥語般的情話。

我一步三回頭。我覺得自己像走在某一部電影裏。

有多少愛情故事發生在站台上?有多少愛情故事發生在俄羅斯的站台上?

似乎俄羅斯的車站除了交通意義外,還有文學意義,這就是我喜歡它的原因。

列車悄無聲息地準點開出莫斯科。幾乎是一瞬間,就將城市拋在了身後,樹林替代了樓房,河流替代了柏油路,白雪掩去了所有的嘈雜。目力所及之處,除了樹林還是樹林,幾乎看不到田野和房屋。

望著那些在清晨的原野上默默佇立的樹,望著那些在寒冷的天空下默默靜立的樹,我有一種很奇特的感受,好像冥冥之中誰在對我說什麼。說些什麼呢?我一時沒聽清楚,隻覺得坐在這樣清淨的列車上,看著這樣美麗的風景,很奢侈。

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卡盧加。

這是個真正的小城,3萬平方公裏的土地,40萬人口,還不及我客居的城市的一個街道的人口多。據說早在14世紀,它就成了俄羅斯的要塞,但後來卻漸漸衰落了。也許是因為遠離了戰火。

我們去的日子,11月7日,正是前蘇聯的節日——十月革命勝利紀念日。盡管體製已改變,但人們還是丟不下這個節日。是感情上丟不下,還是習慣上丟不下?我一時不能斷定。商店照常關門,人們照常上街遊行慶祝。可惜我們到得晚,匆忙住下後再上街,遊行已經結束了,沒能親眼目睹人們對往昔的懷念。我猜想,一定是老人居多。

我們去卡盧加的航天博物館。

博物館原本也放假了,但為了我們這批中國客人又特意開放。

臨來之前讀了一本書——《走近俄羅斯》,很喜歡。從那本書上我知道,卡盧加因為一位天才的幻想家的出現,而被世人譽為是個充滿幻想的小城。這位幻想家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就提出了“人類不能永遠留在地球上”的預言,他相信到2017年,多級載人火箭將把旅客帶入地球以外的星空。

他的名字叫齊奧爾科夫斯基,是俄羅斯的航天之父。他曾在卡盧加這個小城居住工作了近30年。當科學院將他聘為院士,希望他到條件好一些的彼得堡去工作時,他舍不得離開。他說,就讓我在這裏工作吧,算是出差好了。他的許多偉大的幻想就是在這裏變為現實的。他去世後,卡盧加人為他在市中心修建了一座高聳入雲的紀念碑,並修建了這座頗具規模的航天博物館。而俄羅斯真正的航天基地是在哈薩克斯坦。

我在航天博物館裏看到了齊奧爾科夫斯基,他如我想像的那樣,像一位智者。我還看到了加加林,看到了許多為俄羅斯航天事業乃至人類航天事業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宇航員。他們的照片有滿滿一牆,其中有一張照片上的留言是:幻想吧,朋友們!

俄羅斯之所以成為航天大國,我相信,與這個民族的夢幻般的氣質有很大關係。

從博物館出來,眼前便是一條夢幻般的美麗河流,我忍不住驚歎起來。後來的日子我才知道,在俄羅斯,這樣的河流,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我問此行陪同我們的俄羅斯作家奧列格,這河叫什麼名字。

奧列格用英語回答說:它叫奧卡河。

奧卡河的對麵,又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一片與我在火車上看到的如孿生兄弟般的樺樹林,樹與樹相依著,杳無人跡。

我遠遠望著,望著河對岸的那些樹,忽然明白了我在列車上的那種奇特感覺是什麼,那是有人在悄悄告訴我:你此行到俄羅斯,是來與樹相逢的。你是來看它們的,看樹。

與樹相逢

在卡盧加陪同我們參觀的,是當地的一位年輕詩人,叫瓦基姆。在俄羅斯,詩人的比例很高,如果來會麵的有10個作家,那至少有3個是詩人。據說,俄羅斯人對詩歌的喜愛程度遠遠高於別的民族,我相信。這是一個浪漫的民族,也是一個有些憂鬱和沉重的民族。

詩人瓦基姆挺英俊,西裝領帶筆挺,就是個頭不高。當說到這個問題時,他幽默地說,我至少比普京高一些。瓦基姆告訴我們,屠格涅夫、果戈裏、契柯夫這些大文豪都來卡盧加居住和創作過。他說這些時很自豪。

那天參觀完航天博物館,天尚未黑盡,瓦基姆就建議我們利用這個時間,去一個有聖水的地方。瓦基姆說,那裏的聖水非同一般,凡是幹過壞事的人,到聖水中洗過後,都可以重新做人。

那個地方的俄文名字叫基賀·普斯汀。“基賀的”意思是寧靜,“普斯汀”的意思是空曠,於是我們就來到了這個寧靜而空曠的地方。在我看來,這裏夠寧靜,卻並不空曠,所有土地都被樹、灌木和草覆蓋著。

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盡管進門時我遇到了麻煩。

出於宗教的要求,女人進入此聖地必須穿裙子,並圍上頭巾。而同行的三個女人中,隻有我沒穿裙子。好在門口的一條木凳上,早已有人為我這樣的女人作好了準備:一些灰黑色的暗淡圍裙靜候在那裏。我順從地拿了一條係在腰上,並用圍巾裹住自己的頭發。

一進入那裏,我發現我立即成為了畫中的人。那是列維坦的、希施金的、或者是庫因芝的畫,那是些最美的風景畫。樹林,草地,木屋,小橋,還有那甘甜的泉水,都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天色漸漸暗下來,人們依然絡繹不息地提著水桶和瓶子來這裏取水,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他們一言不發,用陌生的眼光看我們。

我不願相信他們是為了清洗罪孽而來這裏提水的,我相信他們是出於一種對善良的向往,一種對純淨的崇尚,甚至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才來這裏汲取聖水的。

在一間安靜的小木屋裏,我們發現了許多藝術品,便紛紛購買。當我們滿載而出時,發現詩人瓦基姆真的到聖水中去洗過了。他的頭發濕漉漉的,鼻尖凍得發紅。這可是11月的俄羅斯啊,他竟然脫了衣服下到了冰冷的水中。

我忽然想,瓦基姆積極建議我們來此地,是不是因為他渴望到聖水中來清洗呢?

我們中有位作家和瓦基姆開玩笑說:如果你洗過之後又幹了壞事怎麼辦?

瓦基姆老老實實地說,那也沒辦法,先把過去的洗了再說。

大家都覺得瓦基姆有一種率真的可愛。我覺得他還可敬。我想,我們,我,有勇氣說自己需要聖水的洗滌嗎?有勇氣坦誠自己曾犯下過錯嗎?有勇氣懺悔靈魂中的齷齪嗎?

關於懺悔,在今天的中國文化界已成為一個熱門話題了,但在俄羅斯,它不是話題。

第二天,我們去康德樂沃莊園,即普希金的妻子岡察洛娃家族的莊園。

在俄羅斯,沒有人不知道普希金。其知名度超過了托爾斯泰——這是俄羅斯人喜歡詩歌的又一個佐證。此行我們走到哪兒,都能看到普希金那瘦瘦的有些神經質的照片或者塑像。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但卻如此非凡,留下了那麼多讓他的民族引以為自豪的詩歌,留下了長久不衰的魅力。

我們來到了岡察洛娃莊園,普希金的妻子娜塔麗婭在此出生成長。

娜塔麗婭的父親靠著生產麻織品而發家致富。特別是在後來的戰爭中,他的麻織品被廣泛地用來做船帆,令他的財產迅速增長。用通俗的話說,他發了戰爭財,便修建了這座美麗的莊園。

我在房間裏看到了娜塔麗婭的照片,那麼美麗,如我見到的那些俄羅斯姑娘一樣。

俄羅斯姑娘的美麗真讓人驚歎。盡管有人說,她們的美麗很短暫,一旦結婚就消失殆盡,但我依然羨慕她們。作為一個女人,那樣美麗過就值得驕傲一生。曾經好幾次,我們看見俄羅斯姑娘那長長的睫毛,都忍不住要問,你的睫毛是真的嗎?因為在我們的同胞裏,即使是裝上假睫毛,也沒有那麼長啊。

問這樣的問題顯然是愚蠢的,對方總是感到不解,笑。有一個姑娘回答說,當然是真的,是從自然那兒來的。

說得多好。

娜塔麗婭的美貌肯定不僅限於長長的睫毛,筆挺的鼻梁,深深的眼窩。她的美麗更在於她的愛情傳說。她與那樣一個偉大的浪漫的詩人相愛,怎能不楚楚動人?怎能不清新可愛?怎能不超凡美麗?

普希金娶她時,並不富有。他們憑著愛情走到一起,生育了4個女兒。但普希金最終決鬥時,卻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男人的自尊。

自尊對男人來說肯定重過愛情。當然,在男人那裏,重過愛情的事還有很多。

當我們一一走過那些房間,當講解員一一介紹著那些往事時,我卻總是走神,視線常常被窗外的景色吸引。窗外有一條小河,河對岸仍是樹。據說娜塔麗婭的外公常在那條小河裏釣魚。也許有一天他釣魚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降臨;也許那一天的天氣格外的晴朗,微風拂過,陽光灑過,樹林嘩啦嘩啦地唱著歌,一條快樂的魚遊過來,送來外孫女與普希金相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