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3 / 3)

讓我們大開眼界。

死去的和活著的

回來後整理照片,意外地發現我照得最多的,竟然是那裏的墓地。具體說,是墓地裏的雕塑。看照片的朋友還以為我是去參觀了什麼雕塑展。

俄羅斯的公墓,就如同一個個大型的露天雕塑展。

我們去了兩處公墓,一處在彼得堡,一處在莫斯科。盡管莫斯科的很大,彼得堡的很小,但給我的感受卻是同樣的,即它們沒有墓地的陰森,沒有死亡的淒涼,隻有藝術的溫馨,懷念的真情和對死亡的尊重。我甚至覺得安葬在那裏的人很幸福。

真的,幾乎每一座墓都有一個雕塑,其造型絕不重複,也決不敷衍了事。其雕像大都和真人一般大,造型多與死者的職業有關。比如烏蘭諾娃的,就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的舞蹈造型。因為不識俄文,許多墓碑我都無法弄清死者的身份,但這一點兒並不妨礙我對它們的欣賞和讚歎。比如有一個墓的雕塑,是一雙手捧著一塊紅寶石,我猜想睡在紅寶石下麵的,一定是個女人,而那手中捧著的紅寶石,一定是她的心。還有一座墓,淩空而起的機翼上並排塑著6個小夥子的頭像,翻譯說那是一個失事的機組。那雕塑讓我感覺到他們依然在飛,永遠在飛。我最喜歡的是一個不帶絲毫悲劇色彩的墓,其雕塑是一位帶著草帽打著領結的男子,閑適地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手拿著煙袋,一手插著腰,氣質有點兒像美國西部牛仔。他的腳前匍匐著一隻很大的狗,狗將下巴抵著地麵,眼裏滿是讓人憐愛的神情。他身後還有一個筐,好像他並沒有去世,隻是在勞作中小憩。

我在這個男人麵前站了很久,有點兒羨慕他。我想如果每個人死後都能有這樣的待遇,死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我們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度,活著的人尚擁擠,不就要奢談死者了。而俄羅斯在這方麵是得天獨厚的,它的地域實在是太遼闊了,它最不缺的就是土地。

兩次去公墓都下雪,墓地裏一片潔白,更令這些雕塑平添了一種美麗和肅穆。

我在那裏遇見了幾位老人,他們在雪地裏蹣跚而行,不知是來悼念他們的先輩,還是不幸早逝的後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們,是因為這個公墓裏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年輕人,來的都是老人。我不太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去俄羅斯之前,一位女友囑咐我,從俄羅斯給她發一張明信片。

我一口答應,因為我也打算給自己發一張。

沒想到真的到了俄羅斯,卻發現這個任務很不好完成,不是行程安排得很緊,而是語言不通。你不可能為了一件很個人化的事,把大家的翻譯帶走。於是在莫斯科我沒能完成,到卡盧加也沒能完成。等到了彼得堡,我想,我必須做這件事了。

這天早上我提前吃了早飯。說提前,也就是8點半,因為俄羅斯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上午10點才開始工作,早飯一般在9點半。團裏通知大家10點出發,我一看還有近1個小時,就穿戴整齊,把寫好的明信片拿在手上出了門。

在賓館門口,我用英語問服務台的中年婦女,郵局在哪裏?那位婦女茫然地望著我。我便轉身去問門廳的一位小夥子,通常年輕一些的俄羅斯人懂英語。小夥子果然聽懂了,他讓我等等,便去問服務台的女人,女人告訴他之後,他再用英語翻譯給我,在莫斯科車站裏麵。

我連連表示感謝。老實說,我隻會那麼一點點可憐的英語,但這天早上卻派上了大用場。雖然我不明白彼得堡的火車站為什麼要叫成莫斯科車站(也許和西沙島上的北京路同一個意義)?但我卻知道那車站就在我們住的賓館對麵,來的那天,我們就是從那裏下的火車。

走出賓館,天空飄著雪,很冷。我卻很開心。

我們的賓館就在涅瓦大街上。凡熟悉俄羅斯文學的人,大概都知道涅瓦大街。因此我一來,就感覺自己住進了文學。沿著涅瓦大街走,就可以看見涅瓦河。據說到了最冷的時候,涅瓦河會凍成一座波浪翻滾的冰雕。

我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當彼得堡被德軍圍困了整整3年時,它是否也凍成了波浪翻滾的雕塑。我隻知道這個英雄的城市在堅守了整整3年後終於突圍,他們沒有投降,其中僅僅因為凍死餓死的人,就有50萬之多,另外還有100多萬人戰死沙場。他們用200萬的生命,留下了一個英雄民族的不朽傳說。

扯遠了。我穿過涅瓦大街,走到對麵的莫斯科車站裏,在一個英語指示牌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個小小的郵電所。窗口內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在俄羅斯,人人都有工作,收入多少是另一回事。我依然用我可憐的英語問她,寄一張明信片到中國去要多少盧布?她完全不懂,且麵部表情冷淡。我拿出明信片,又是比劃又是說,她愛理不理地撕了幾張郵票給我。我一看,麵值很小,感覺不夠。可她不再理我了。情急之中,我忽然摸到口袋裏的一包綠箭口香糖和一小盒清涼油,連忙遞給她。她頓時露出笑容,主動將我的明信片接過去,為我貼郵票。說實話,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得意,而是有些難過。

去俄羅斯之前,我準備了不少小禮物,光是絲巾就有十來條,還有中國結之類的工藝品。盡管有朋友說,俄羅斯人喜歡中國的清涼油和二鍋頭,但我不願送。我不願送酒,是因為我知道俄羅斯的男人常在酗酒後打女人。我不願送清涼油,是覺得那東西太便宜了,拿不出手。雖然帶了幾盒,卻一直沒送,沒想到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那包綠箭本是我自己吃的,不算禮物。從價值說,這是我俄羅斯之行送禮送得最合算的,但一點兒也不開心。

女人一邊貼郵票,一邊再三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在確信了俄羅斯的郵資的確就是這麼便宜後,終於離開了。

老實說,俄羅斯的很多地方,都讓我回想起我們國家70年代的情形。以至於我們同行的作家在那裏有一種優越感,覺得他們實在是落後了我們一大截。就目前來說,也許是。

但我沒有優越感。

麵對他們覆蓋大地的森林,麵對他們的航天技術,麵對他們眾多的博物館,麵對他們處處讀書的身影,麵對他們的地鐵,麵對他們優厚的資源,麵對他們美麗的天鵝湖,甚至麵對他們公墓,我隻有羨慕和憂慮。

丟一枚硬幣在夢裏

我一直熱切地向往著俄羅斯。

這種向往從少年時代開始,或者說從閱讀艾特馬托夫開始,從閱讀巴烏斯托夫斯基開始,再或者說,從看到列維坦的第一張油畫開始,從聽到《伏爾加船夫曲》開始。

直至今天。

今天在去過俄羅斯之後,這種向往變得更熱切了。

告別俄羅斯的那天早上,我站在窗前望著莫斯科不甚繁華的大街,由衷地說,我真希望他們盡快好起來。同伴中有一位說,你這是婦人之見。隨即他從國家利益上、世界格局上,乃至曆史芥蒂上給我講了種種道理。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再次望了一眼那片陌生而又親切的土地,依然固執地說,婦人之見就婦人之間,我還是衷心地希望他們好起來。

我祝福他們。

俄羅斯之行帶給我的是什麼?我還真無法說清。隻有一點我知道,它讓我感到了親切和愉悅。這種親切和愉悅不止是文學帶來的,也不止是審美帶來的,它似乎是一種靈魂上的親近,一種精神上的契合。

俄羅斯之行對於我,是心靈之行。

我真想再去一次。

遺憾的是,離開時我沒有丟下一枚硬幣。在俄羅斯有這樣一個說法,如果你喜歡某個地方並且還想去,那麼你就應該在臨走時丟下一枚硬幣。我不是忘了,我是記得的,隻是因為當時的情境不適於做這件事。我是在一種很不愉快的情緒中離開俄羅斯的。跨入安檢門的瞬間,我已經把手伸進口袋裏摸到硬幣了,但我卻沒把它拿出來丟。

隻有把它丟在我的夢裏了。

夢裏那片樹林中。

2001年11月23日—12月1日

2001年12月12日修改

《從往事門前走過》後記

這是我的第六本散文集,如果加上我的另外兩本長篇紀實散文的話,我出版的散文作品已經超過小說作品了。這讓我有些意外,因為我在小說上下的功夫比散文大多了。可見寫散文對我來說不是創作,而是一種心緒的表達,如此,寫起來便輕鬆隨意,產量較高。

不過這本散文集和前麵幾本有很大不同,這一本可以算是我的自選集了,我將前5本中我比較喜歡的散文篇什挑選出來,加上近兩年的新作,合成此集。

出一本散文自選集的想法產生於三年前,卻遲遲難以實現。其根本原因是散文沒有小說那麼有市場,一些出版社一聽到是散文集,馬上就打退堂鼓。我很理解,畢竟大家都生活在市場經濟之中。在遇到西藏人民出版社之前,我已經和三四家出版社接洽過,最後都不了了之。終於,還是和西藏有緣。

今年夏天我去濟南書市,見到了神交已久的網友“孤獨雪山”(郝桂堯先生)。他曾在西藏工作多年,由他介紹,我認識了西藏人民出版社社長劉立強,又由劉社長,認識了我的責任編輯黨力文女士。當黨力文告訴我她也當過兵、並且是從北京援藏工作時,我就知道,這本書一定是能夠做成並且做好的。西藏,軍人,這兩個元素將我們連在一起,讓我們彼此信任和理解。

感謝西藏,感謝高原,它總是帶給我好朋友,好運氣。

我還要感謝我的讀者,尤其感謝我的網友們。三年前,我在新浪網上開了一個博客,這本集子中的大部分散文隨筆,我都在博客上貼過,先後得到過很多網友的肯定和點評。而網友們的喜愛,也成為我選擇這本集子的一個標準,並讓我有信心以我的風格堅持下去。

感謝支持我的每一個人。我願為你們,寫出更好的作品。我也想與你們交流溝通。在此留下我的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

裘山山

2009年11月26日

於成都正好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