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香催人老
秋天冷不丁的來了。走出門,涼颼颼的風撲了個滿懷,夏曉蕙打了個顫,看看別人,都穿夾衣了。遂返回家找外套,一時找不出合適的,隻好把女兒掛在門後的運動衣套上了。運動衣紅藍兩色,挺豔,夏曉蕙有些別扭,就好像某一天,她突然感到中年來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心態。
夏曉蕙穿著紅藍色的衣服擠入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買菜。還是照過去的習慣,買8口人的菜。她一邊買,一邊在心裏搭配,牛肉燉蘿卜,紅燒肉,家常豆腐,幹煸四季豆,虎皮辣椒,白菜粉絲湯。天冷了,得吃的熱乎點兒。
早上女兒說她,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覺得丟人嗎?
夏曉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她不覺得丟人。有什麼可丟人的?這是她一貫的生活狀態,20年來她每個周末都去,已經去過上千次了,怎麼能說改變就改變?不行,她做不到。她得去。
夏曉蕙把買好的菜全部掛在自行車籠頭上,推出菜市場,上了大街,貼著路邊兒騎行。現在的大街已經越來越沒有自行車的位置了,汽車道拓寬很多,把自行車擠入羊腸小道,羊腸小道裏還塞滿了電動車。就最近這一個來月,她已經被電動車撞過兩次了。可她不可能鑽進任何一輛小車內。至於電動車,即使買得起她也不敢騎,何況她不想花這個錢。
紅燈。她站下來,等它變綠。
電子鍾在跳著數字,90秒。真夠長的。不過,如果她生活中亮起的那盞紅燈也能重新變綠,多長她都願意等。
忽然,一陣濃濃的香甜襲入她的肺部,她深深吸了一口,同時四下張望,看見一個老婦人,一手提著菜籃,一手握著一小把桂花,穿過斑馬線。香甜的氣息就是從那裏飄來的。哦,桂花又開了,秋天又來了。她一直目送老婦人走過去,腦子裏忽地冒出個念頭,花香襲人老啊,桂花香一次,秋風起一次,人就老一歲,那個老婦,是多少次的花香將她送入老年的呢,60次,還是70次?而自己,還可以嗅多少次花香呢?莎士比亞有首十四行詩裏寫著:“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容顏,在你的臉上挖掘壕溝“。莎士比亞還是不夠優美,如果讓她寫,她會寫,四十次秋天的花香,熏染出你臉上的滄桑。
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好笑,恐怕滿大街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想到她這個樸實到老土的中年婦女,騎在自行車上想莎士比亞的詩吧?
綠燈終於亮了。
摁門鈴,開門的是小姑子,小姑子眼睛裏出現吃驚的神色,但僅僅一瞬間就緩過來,叫了聲嫂子。
嫂子你來啦。
隨著小姑子的叫聲,客廳裏的一家人都抬起頭來,夏曉蕙一一喊過來,爸爸,媽媽,妹妹,妹夫,弟弟,弟媳,
可一家人都隻有一個表情,默不作聲的點頭。
最後還是弟媳婦站起身來迎她:大哥他今天不過來。
夏曉蕙說,沒關係的。他來不來沒關係的。
夏曉蕙本來還想說,以前他不來的時候,我不是一樣的來嗎?來做飯,來洗碗,來把小荔帶來給你們看,這20年不一直這樣的嗎?
但她什麼都沒說,直接提著菜進了廚房。
婆婆跟進廚房:哎唷,你又買那麼些菜幹嗎啊?家裏都有,我已經叫陳姐去買了。上星期我就跟你說了,不要再買菜過來了。
夏曉蕙說,嗨,習慣了。
小姑子也跟進來了,說,嫂子你這樣讓我們多不好意思啊。
夏曉蕙說,沒什麼啊,我也要吃的啊。
正說著,門開了,一個夏曉蕙不認識的女人走進來,提著幾個大塑料袋。婆婆說,喏,這就是陳姐,我們這星期剛請來的。
夏曉蕙仍微笑著說,那好啊,今天大家多吃點兒。
夏曉蕙挽起袖子,開始做事。她不想再和她們說話,她真希望她們都趕緊走開,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在廚房呆著,洗菜切肉燒菜,在這樣的忙碌中回到從前。
坐下後,一家人都有些沉默,隻是端著碗吃。後來公公說,小荔呢?還好嘛?
夏曉蕙說,本來她今天要一起過來的,她說好久沒有來看爺爺奶奶了,很想來的。都要出門了,公司經理打電話把她叫去加班。我讓她趕快去,她剛工作,表現很重要的。
公公說,她還適應吧?
夏曉蕙說,適應的,經理常常誇她靈活,說新招進來的幾個裏麵,數她最能幹。上個月還給她發了獎金,還說下次出國要帶上她。她的英語很溜,有她就你用翻譯了。
說到女兒,夏曉蕙話多了許多。
婆婆笑了,說,這孩子就是能幹,像她爸。
夏曉蕙笑笑。她已經習慣了婆婆這種表達方式,隻要是小荔的優點,一律都是他們孫家的,能幹,像她爸,漂亮,像她姑姑,擅長運動像她小叔。沒一樣像她的。哦,有一回小荔駝背,婆婆就說,你這孩子怎麼跟你媽一樣愛駝背啊?
夏曉蕙知道她從來就沒有融入這個家的,雖然這20年她都努力的往裏紮,紮得她都看不見自己了,結果到了才發現,她還是跟一滴水似的在油麵上滾動。
弟媳忽然開口說,嫂子,我覺得你應該有個新的開始了。
弟媳的話很突兀,跟剛才的話題完全不接頭,但一家人卻並不詫異,好像一直在談這個話題似的,婆婆和小姑子都點頭,公公和小叔子默默吃飯。
夏曉蕙笑說,已經是新的開始了呀。原來我周末過來燒菜做飯你們什麼也不說,也沒有請阿姨。也不會自己買菜。現在已經變了呀。
夏曉蕙不知道自己怎麼還笑得出來。
弟媳婦說,我是說,你要為自己打算。不要再……再做這些事情了。一點兒沒有意義的。真的。
夏曉蕙很感激弟媳婦,她明白她的話,在這個家裏,弟媳婦是唯一願意與她交流的人,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是兒媳婦?
夏曉蕙說,我這就是為自己打算啊。
弟媳婦撇了一下嘴,說,我實在不想說你嫂子,你看看你穿的,四十多歲的人了,也太隨便了。
夏曉蕙看看自己的衣服,笑說,今天一下冷了,沒合適的,我臨時穿了件小荔的外套。再說回自己家裏,又沒外人。
小姑子說,不講究也得對得起自己啊,嫂子去好好買幾件衣服吧。現在哪還有穿踩腳褲的?那是十年前流行的了。你這樣去上課,你那些學生沒說什麼嗎?
弟弟說,行了,你們少說幾句吧。
婆婆說,曉蕙,我們也知道你的心情,也理解。小誌他的確對不起你。可畢竟你們已經離了,你總這樣,我們也很為難的。弄得小誌他現在周末都不願意回來了,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啊。
夏曉蕙說,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麼,過去我一直都這樣做,你們都說我做的好,現在怎麼了?我們離婚協議上寫了的,要繼續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不能形同路人。
小姑子說,可你這樣做,搞得好像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似的。
夏曉蕙說,沒有啊,怎麼會呢,你們怎麼會對不起我呢?你們剛才不是一直叫我嫂子的嗎?
一家人都不再作聲了。隻有那個陳姐,莫明其妙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沒人跟她解釋。也解釋不清。這是他們孫家的“經”。
兩個月前,夏曉蕙的家裏發生了變故。準確的說,是她的男人發生了變故,他要分裂出去,另立一個家。
當男人孫哲誌提出這個重大的變革計劃時,夏曉蕙絲毫不吃驚,她早已察覺到他有問題了,她隻是采取了鴕鳥政策而已。現在孫哲誌把她的腦袋拽出來,向她宣布真相。她隻好麵對了。
孫哲誌講話非常有條理,大概醞釀已久。他首先說是他不對,他對不起她,背叛了對她的感情;然後他說,如果他不說出來,不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更對不起她了,是把她當傻子呢。夫妻之間是應該坦誠的;最後他說,他得向那個女人負責,不能再傷害第二個人了。所以,他就決定,離婚,再娶那個女人。
夏曉蕙看著他,一言不發。
孫哲誌補充說,因為是他不好,所以夏曉蕙要有什麼條件的話就盡管提出來。他會盡量滿足他的。孫哲誌說的非常坦然,就好像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或者在跟部下們交待事情。
當時也是周末。周末的早上。就他倆在家,四周都很安靜,許多人家都在睡懶覺,電話也沒醒,正是談離婚的大好時機。
夏曉蕙起得很早,她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即使是周末,她也按時起來了,做早餐,收拾屋子,拖地,擦窗,洗衣服,熨衣服,摸摸索索忙個不停。家務事就是這樣,你如果願意做,可以做一天。
孫哲誌說這話時,夏曉蕙剛把熨衣板支起來,準備熨衣服,熨鬥插上電,紅燈還亮著呢。她好像沒聽懂似的,一直盯著孫哲誌。孫哲誌有些不自在,把目光挪開。
夏曉蕙終於說,我知道了,你先去吃早飯吧。
孫哲誌一步三回頭的進了廚房,眼裏似有些惶惶不安。
夏曉蕙擱下熨鬥,轉回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這是她幾個月前發現丈夫有問題時寫下的,雖然她跟鴕鳥一樣把頭鑽進了沙裏,但她還是在沙堆裏思考了很多,並做好了迎接襲擊的準備。
她把協議書拿到廚房交給孫哲誌。
孫哲誌愕然。他正盯著剛盛好牛奶雞蛋的碗,猶豫著要不要端起來,他怕夏曉蕙衝進來跟他撕扯,以至打翻。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節。他對一起生活了20年的妻子缺乏想象力。
他接過協議書。協議書上1、2、3、4的寫著:第一,男女雙方同意離婚,以協商的方式,在協商過程中態度友好,不說相互傷害的話;第二,男女雙方要把事情的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內,不得將此事告訴雙方單位和家人;第三,男女雙方不分割財產,男方除換衣衣物外,淨身出門,但隨時可以回來;第四,男女雙方離婚後仍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
孫哲誌看完了說,你這個協議沒有可行性啊。首先,不告訴單位是可以的,不告訴家人怎麼行?
夏曉蕙說,不告訴單位是替你著想,堂堂局長,弄個婚外戀不好。不告訴家人是替我著想,你知道我們家的情況,經不起這個事。我們彼此關照吧。
孫哲誌哼哼兩聲,又說,那麼,第三點,什麼淨身出門?我又不是出差,怎麼可能隻帶換洗衣服?
夏曉蕙說,在我看來你就是出差。
孫哲誌說,這個家可以留給你,可是我們的所有存款你也打算一個人全要?
夏曉蕙說,我一個人哪裏花的完?那還是我們三個人的。隻是不讓你帶走而已,你要花,就回來花。
孫哲誌又說,荒唐!荒唐!
夏曉蕙說,我荒唐還是你荒唐?
孫哲誌忽然火了,說,你這根本就沒有誠意,你是在故意為難我。
夏曉蕙說,你別發火嘛。我故意為難你?我哪裏有?我那麼痛快就同意離婚了,我怎麼會故意為難你呢?你讓我提條件我都沒提。
孫哲誌說,你心裏明白。夏曉蕙,我最受不了你的就是這個,假裝若無其事。心裏麵完全是另一回事。你為什麼不把你心裏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都說出了最真實的想法。
夏曉蕙說,最真實想法就是不同意離婚。
孫哲誌說,那為什麼還要寫這個?
夏曉蕙說,我怕你鬧到法庭上去,鬧得人盡皆知,你不怕丟人我怕。我還得在學生麵前維護自尊呢。再說繞一大圈兒,最後還是個離。勞民傷財。何必呢,我不喜歡浪費時間。
孫哲誌說,那你也可以發泄啊,別做的那麼可憐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很差勁兒,很沒人性。
夏曉蕙說,難道你不是嗎?
孫哲誌鼓起眼睛正想說什麼,電話鈴響了。夏曉蕙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原來已經10點多了,肯定是母親的電話。夏曉蕙朝孫哲誌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暫停。
夏曉蕙接起來,果真是母親。夏曉蕙麵帶笑容,與母親閑聊。每個周末,夏曉蕙都要給遠在老家的母親打個電話,說說情況。如同她每個周末要回婆家一樣,已成慣例。今天她延誤了,所以母親就大過來了。但夏曉蕙的心情多少還是受了影響。她簡單說了幾句,借口有事情要出門,就擱了電話。
等她擱了電話回頭,發現孫哲誌已經不在屋裏了。
一個月後他們離了。
夏曉蕙就離婚協議的第三點作了讓步,將存款二分之一給了孫哲誌。起初孫哲誌不滿,說夏曉蕙得了房子和家具,就該多分他三分之一的存款。夏曉蕙說,房子永遠都有你一份,隻要我賣了肯定分你一半,不賣的話你總不能從中間鋸開。孫哲誌說,可是我還得另外花錢買房子。夏曉蕙說,那是你自己願意的。孫哲誌又磨磨嘰嘰的說,前年你生日,我給你買了根白金項鏈,2千多,去年你生日,我給你買了一塊1千多的表。夏曉蕙說,孫哲誌,我希望你不要讓我說出更難堪的話了。孫哲誌說,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人家那些離婚的,房子都要折算成錢的,我們這個雖然是舊房子,也值20多萬呢。夏曉蕙冷冷笑道,那人家還有精神賠償呢,你要不要給我加上?孫哲誌說,我了解你,你不會要這個的。她冷冷的說,我也了解你,你從大半年前就開始動心思離婚了,你會沒有準備?平日裏你收的紅包,不比工資少,你以為我不知道?孫哲誌訕訕的說,簡直亂說。但不再就此糾纏了。
倒是女兒小荔不滿。
小荔對此事表現得比夏曉蕙預想的平靜,後來夏曉蕙想,自己都那麼平靜,女兒有什麼可不平靜的。小荔隻是問她,媽你怎麼就同意了呢?你怎麼那麼好說話呢?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啊?你至少應該讓他給你50萬再離。夏曉蕙說,他哪裏拿得出。小荔說,那就堅決不離,拖住他呀。夏曉蕙說,不離又能怎麼樣?他一天到晚不回家我更覺得難過。他心思早不在這個家了。小荔說,你什麼時候發覺他,他有問題的?夏曉蕙說,就今年春天,他突然改變形象,把頭上的毛移到了下巴上,我就覺得不對。小荔忍不住撲哧一笑:你居然還能拿這事兒開玩笑,I我服u!
夏曉蕙也笑起來,說,I也服了I。
母女倆一起笑。這是孫哲誌提出離婚後夏曉蕙第一次笑。她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笑了呢。
今年春天,孫哲誌有一天回家,頂了個光頭。夏曉蕙很詫異,沒有問,孫哲誌主動解釋說,夏天要到了,剃光了涼快。隔了一段時間,孫哲誌的下巴留起了胡須。夏曉蕙說,這是哪個大師的造型啊?孫哲誌說,不好嗎?人家都說好。夏曉蕙說,哪個人家啊?孫哲誌含混的說,嗯,我也就是試試看。再接下來的一天,夏曉蕙看到孫哲誌穿了一件嫩黃色的翻領T恤衫,夏曉蕙就心裏有數了。一個46歲的男人,這麼搗騰自己的形象,內心肯定是不平靜的。但她除了被動等待,沒有任何辦法。一直等到孫哲誌攤牌。
在孫哲誌攤牌前,夏曉蕙曾獨自一人跑到城外的河邊兒坐著,認真思考了一個下午,或者說反省了一個下午,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錯什麼,讓孫哲誌不滿,以至另起爐灶?她坐在河邊那家茶鋪裏,要了一杯最便宜的茶,一年一年的梳理下來,一直到前年她進入更年期為止。
梳理的結果是,她的前20年妻子做的近乎完美。她承擔了全部家務,承擔了孩子的教育,孩子從小學到高中畢業的所有家長會,都是她開的。據不完全統計,至少50次吧。如果說有一點兒問題,就是前年進入更年期後。這兩年她的脾氣似乎沒有從前好。但僅僅是沒有從前好,也依然是好的。每次發作難受時,她都隻是默默睡在床上。孫哲誌問她怎麼了,她就跟他說可能是更年期。孫哲誌說,那怎麼辦?她總是說,忍吧。會過去的。她既沒有摔過東西,也沒有大喊大叫。僅僅有的時候說話聲音高一些,或者不耐煩一些。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難道是因為性生活出了問題?進入更年期後,自己的確沒什麼興趣了,有時候也看出孫哲誌有那個念頭,她總是假裝沒看見,去改作業去備課或者索性看肥皂電視劇到深夜。可夏曉蕙認為這不該算個問題,他們已經人到中年了啊,女兒都22歲了啊。
既然原因不在自己,夏曉蕙就知道無可挽回了。既然無可挽回,那就承受。夏曉蕙不可能因為這個尋死。那太搞笑了。
夏曉蕙跟女兒說,記住你媽的教訓,以後找對象一定不要主動,婚前主動了,婚後就被動。
女兒說,放心吧,我要讓別人追上十年八年的再結婚。
夏曉蕙嫁給孫哲誌,是在23年前,那時孫哲誌23歲,她25歲,屬於姐弟戀。但在外人看來,孫哲誌要老成得多,夏曉蕙看上去還像個女學生。這樁婚事是夏家不滿,孫家也冷漠,總之沒什麼人看好。但兩家都是有文化的人,還是尊重了他們本人的意願,所以他們順利結了婚。
其實在大學裏,孫哲誌喜歡的不是夏曉蕙,而是另一個小女生。但畢業這股大浪把他們打散了,小女生往上飄,飄到北京,進入國務院某某部;孫哲誌往下落,落到郊縣,郊縣的一個國營工廠的宣傳科。孫哲誌的情緒非常低落,失戀,分配不如意,加上踏入社會的不適,總之整個進入了人生的低穀。
在低穀的某一個黃昏,周遭寂寞寧靜,天地間充斥著細細密密的雨絲。孫哲誌百無聊賴,周遭的寂寞寧靜加深了他的孤獨。他在自己的宿舍裏醉酒,連飯都不想吃。他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可憐得不行。
這時門被敲響了,仿佛天使光臨,夏曉蕙出現在門口。夏曉蕙說她到郊縣開會,順便來看他。看著笑意盈盈的夏曉蕙,額頭上還沾著一縷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孫哲誌的感動,幾乎超過了當初得到小女生的初吻。孫哲誌甚至暗暗責備自己,在學校裏為什麼從未注意過夏曉蕙?她也容貌秀麗,她也身材姣好,她也聰明好學,她也溫順柔和。可他視而不見,他被小女生擋住了雙眼。
一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是多麼的重要,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不同時間,會是完全不同的效果。夏曉蕙倒是什麼也沒說,沒有安慰也沒有表白。隻是用她帶來的一袋東西為孫哲誌做了一頓熱乎乎的晚飯,然後替他打掃了屋子,洗了衣服,當他倒頭大睡時,她就走了。
以後夏曉蕙每個周末都來,做完這一係列的事情後就走。孫哲誌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她當戀人的。反正當單位同事說,你女朋友來了?他會笑嗬嗬的點頭。夏曉蕙的出現,讓這個偏遠的單位變得溫馨美好了。孫哲誌恢複了自信,打起精神開始奮鬥,並努力往城裏調動。而夏曉蕙對他的一切都持認同和讚賞的態度。
後來夏曉蕙承認,她在大學裏就喜歡他了,但他從來不正眼看她,她隻能暗戀。暗戀到深處,就有了行動,畢業後她為他留在了當地,沒有分回故鄉工作。後來聽說小女生飄入雲端的消息、昔日戀情已隨風而去,她才鼓起勇氣出現在孫哲誌的麵前。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很感激小女生的離去。
不料這個暗戀的前科,竟讓孫哲誌在夏曉蕙麵前有了優越感。夏曉蕙好像也認同他這種優越感。婚後夫妻之間長期存在著地位的差異。有一次吵架孫哲誌竟說夏曉蕙是“趁虛而入”:我那個時候情緒低落意誌薄弱,你那樣做,我自然就降了。夏曉蕙很生氣,反擊說,如果說“趁虛而入”那肯定是你,不要忘了我們的第一次,就是在我生病時發生的。孫哲誌說,那都什麼時候了?我要再沒表示你會覺得我太無情。夏曉蕙說,你簡直沒良心!你當時說我是你的救星,是上天賜予你的禮物。孫哲誌說,哼,那個時候嘛,說的都是胡話,神誌不清醒。夏曉蕙說,我才是昏了頭瞎了眼!
夏曉蕙說完後想,他們是多麼無聊啊。他們都爭著往他們的青春歲月上潑髒水,好像那不是他們的青春,可以隨便踐踏。
雖然沒有轟轟烈烈要死要活的愛,但婚後生活還是平靜的,他們有了女兒,女兒乖巧懂事,學習也好。孫哲誌經過努力,終於調回市裏,進入市級機關,當上了處長,而後副局長,局長。夏曉蕙則一直做她的中專老師,畢業分配到那個學校後就一直在那個學校,而且一直在老師的位置上,最多當過班主任。女兒上高中後,她把班主任辭了。20多年來她的生活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中心是女兒,基本點是丈夫和學校。
偶爾大學同學聚會,男生總是說孫哲誌太有福氣了,遇到夏曉蕙這樣以丈夫為中心的妻子;而女生對夏曉蕙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你怎麼還那樣啊?
夏曉蕙不知道算表揚還是算批評。從他們的語氣上感覺,是批評。
可不這樣,又哪樣呢?
直到孫哲誌改變,她才被迫發生了改變。不知道下次大學同學聚會,大家又會說什麼。遺憾嗎?還是祝賀?
街上的顏色一下淡了,濃烈的夏景一夜之間褪去,憑添幾分涼意。夏曉蕙依然騎著她的自行車,駛入大街。大塑料袋擱在前麵的車筐裏,下麵墊著厚實的舊報紙,上麵蓋著一條羊毛圍巾,穩當又暖和。
周一的機關總還是忙碌的,雖然人們的臉上還是帶著周末放鬆之後的痕跡。走廊上有人和她打招呼,有的說一聲你來啦。有的就叫一聲夏老師。她很滿足,一一點頭。好像一切都如從前一樣,什麼也沒改變。
夏曉蕙直接走進孫哲誌的辦公室,他不在。夏曉蕙就坐下來等,剛拿起桌上的報紙,門響,孫哲誌推門而入。
夏曉蕙習慣的打招呼說,出去辦事了?
孫哲誌一怔,眉頭毫不猶豫的皺成一團:你怎麼又來了?
夏曉蕙說,什麼叫又來了?我不送過來,你會回家去喝嗎?上次醫生一再叮囑,不能中斷,要吃三個療程。
夏曉蕙指指桌上的那一大包藥,神情很平和。
孫哲誌說,夏曉蕙,你到底要怎麼樣?!
夏曉蕙壓低聲音說,你吼什麼呀,別人聽見多不好啊。不是說好了離婚後也要互相關心嗎?你不關心我我不勉強,但我得關心你,我得遵守協議。
孫哲誌的臉漲紅了,喉嚨管鼓動了兩下。
夏曉蕙說,你千萬別生氣,生氣對你肝不好。我這就走。她站起來指著桌上包得嚴嚴實實的袋子說,這裏麵是一個星期的藥,每天一包,全部熬好了,你每天取一袋,在微波爐裏熱一下。
孫哲誌說,你簡直不可理喻!
夏曉蕙說,我還嫌麻煩呢。要不,你把你那位介紹給我,我把熬藥的事交待給她?
孫哲誌氣得一句話也不說,拉開門示意夏曉蕙離開。夏曉蕙看著他,這個和自己生活了23年的孫哲誌,怎麼說陌生就陌生了呢?目光冰冷,一點溫度都沒有。以前給他熬好藥,他至少還說聲謝謝。
這時一個眼鏡兒拿了份文件進來了,看見夏曉蕙打招呼說,夏老師又給我們孫局長來送藥拉?
夏曉蕙點點頭,轉頭對孫哲誌說,記著喝啊。在微波爐裏熱3分鍾就可以了,用中火。高火危險。喝的時候小心點兒。
孫哲誌沉著臉說,知道了。
眼鏡兒跟她客氣道,不坐了夏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