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1 / 3)

5、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

一、

單雲是個上不得廳堂下不得廚房的女人。

世上就有這樣的女人,你不要不信。

上不得廳堂,是指她不夠漂亮沒有風韻,不善交際口拙木訥,無法作為丈夫的門麵出現在丈夫的社會關係前,讓丈夫臉上有光;

下不得廚房,是指她不夠能幹,烹飪無術,對家務也沒興趣,不能作為丈夫的賢內助默默勞作,給丈夫帶來舒適的生活。

那她總得有個適合的棲息地吧?總不能成天飄在風雨中,雖然她叫做單雲。當然有:書房。

如果單雲是隻鳥,書房就是她的巢。

幸福是什麼?單雲覺得幸福就是早上起來,泡一杯茶,坐在書香環繞的房間裏,隨意的看看這本書,翻翻那本書。看累了,就聽聽音樂,喝杯咖啡,看起勁兒了,就打開電腦,隨手寫上那麼一段,或者在書房裏轉悠,發呆,望望窗外的風景,胡思亂想。

很顯然,這樣的生活,要求單雲嫁給一個有錢的、有文化的、有胸懷的男人。這三個要求是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難度大。

單雲也有過一次婚姻,嫁給了一個希望她下廚房的男人。那個男人雖然並不比單雲有錢,但他是男人,有權要求單雲下廚房為他做飯洗衣服。單雲先是忍受,就做最簡單的飯菜,比如把蘿卜白菜肉片放一塊兒煮,還說營養齊全。這樣的菜吃一兩頓可以,三頓以上就不行了。何況這樣的菜單雲也能把它煮糊,因為她一邊看書一邊煮,忘了,直到冒黑煙。男人發火,她也發火,一邊在廚房洗黑鍋一邊抱怨嘮叨:憑什麼我給你做飯?憑什麼我一個人幹家務?我又不是家庭婦女!有本事你讓我不上班,我就去讀烹飪學校,回來天天給你做美食。單雲的聲音不大,意思尖刻,弄得男人氣鼓氣脹的,根本吃不下飯。本來也不是什麼好吃的飯。這樣的戰爭差不多三五天就會發生一次,男人說,我遲早會被你氣死。單雲說,我難道活得愉快嗎?

終於,離了。

單雲是帶著希望離的,她希望自己的下一次婚姻,能遇到一個不讓自己下廚房的男人,一個能理解她對閱讀熱愛的男人,一個讓她安靜的待在書房的男人。

但憑她的先天條件,哪裏可能呢?想都不要想。可她就是這麼想的。沒人跟她說,她還真不明白。

離婚後她數次相親,每次見麵她總是老老實實地跟人家說,我不善家務。我就喜歡讀書。人家問,日子?她說,過最簡單的生活嘛。可是那些前來和單雲相親的人,都是些在美女戰場上退敗下來的男人,本來就抱著過日子的樸素想法,因為介紹人說了,對方不漂亮。你不漂亮還不善家務,一根甘蔗兩頭都不甜,那還是甘蔗嗎?

單雲總希望用自己對書的熱愛打動對方,她比男方提前到,坐在那裏看書,男方看到一個相親的女人坐在那裏安靜地看書,就一點兒不感動嗎?

總算有一個感動的,上來就說,單小姐,沒想到你這麼愛學習。

單雲微微蹙眉說,我不姓單(dan),我姓單(shan)。

男人說,不是簡單的單嗎?

單雲說,沒錯,可是在姓氏裏它念單,和善良的善一個音。

男人說,我覺得還是念丹好聽些。

單雲自然沒有興趣再見第二次了。

單雲當然不是個不勞而獲的人,她有自己的工作,大學畢業後分到一個機關,掙一份兒錢,但那個錢,需要她早出晚歸,甚至早早出,晚晚歸。再說,單雲掙的那份兒錢,隻夠她有個睡覺的地方,吃最簡單的一日三餐,哪裏夠有書房呢?

但她實在是熱愛閱讀,沒有書房不要緊,她就躺在床上看,在公園裏看,在公交車上看,或者,在單位的會議室裏看。單雲作過比較,這幾個地方,會議室是最舒服的,有大燈有空調,冬暖夏涼,還有茶水,而且不會有電話鈴聲打擾,人家在上麵作報告,她就在下麵看書。機關經常有各種報告會,各處室必須派人參加,每當這個時候,單雲就主動提出她參加,辦公室的同誌還為此很感謝她呢。

不過大多數時候,她不得不和那些枯燥的材料打交道,一遍遍改,校對,打印,複印,裝訂,下發……

回到家,她總是隨便弄點兒什麼塞進肚子,就看書。讓一本本精彩美妙的書掩蓋她清苦寂寞的日子。偶爾她也會一個人出去,在黃昏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審視那些與書裏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她真是不明白,她這樣一個女人,怎麼就沒人發現她的優越性呢?誰要是找了她,那真是三省而不是三省(xing),省錢省時省心。比如,她總是用5塊多一盒的百雀靈擦臉,最講究時,也就用蜂蜜調上蛋清做個麵膜,這是外公教她的,外公說蜂蜜是個好東西。可她辦公室那些年輕姑娘們,用的那些進口化妝品,價格都是她的幾十倍甚至百倍;有一天她親眼看見她們托人從香港買回的什麼護膚品,上千元一瓶;這還不夠,她們還要定期去美容院洗臉,定期去美發廳做頭發,甚至定期修手指甲和腳指甲,塗上奇怪的顏色,更不要說在衣服上的瘋狂花銷了。單雲覺得她們就跟個巨大的攪拌機似的把錢一把把地攪碎。而且她們還很不安分,喜歡議論男人,帥哥長帥哥短的,眼裏滿是非分之想。試想她們的丈夫,不是又勞心又勞力嗎又耗費資金嗎?

但現實是殘酷的,攪拌機們過得有滋有味兒,家裏有丈夫,辦公室還有男同事獻殷勤,她這個省心省力的低耗品,卻無人問津。

所以,單雲至今沒有過上她向往的幸福生活。她隻是在不斷地想像著她的幸福生活。

二、

轉機出現了。

用單雲的話說,這事是上帝插了手的。

那天,從來不出遠門的她,因為外婆去世,坐飛機回老家奔喪。路上,單雲一直捧著書。

父親在電話裏說,外婆到最後一刻還是惦著單雲,說這孩子太可憐了,不行的話就讓她來跟我過吧,我的退休金可以養她。家裏人都知道,單雲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單雲,都是外婆寵的。母親在單雲5歲時病故,一直到上大學前,單雲都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當小學老師的外婆,加上老中醫外公,聯手把單雲培養成了一個手不釋卷、生活低能的女人。

一想到這麼疼她的外婆走了,單雲的眼淚就滴在了書上。出門前,她特意選了本她最喜歡的書,她以為這樣就可以轉移或者掩蓋她的悲傷,但很快,書本敗給了現實。

她輕輕的抽泣,引起了鄰座的注意。鄰座遞上一張紙巾以示關切:你沒事吧?單雲搖頭,眼淚卻越發的多。已經很久沒有哪個男人這麼體貼地跟她說話了。這時空姐來送飲料,鄰座問她,你喝什麼?單雲忍住抽泣說,白水。

單雲喝水時,順便看了一眼鄰座,是個50歲左右的男人,穿著整潔幹淨。男人要了咖啡,慢慢地喝著,手邊是翻開的報紙。單雲莫名其妙地,就不想再看書了,想和這個幹淨的男人說說話。書本又一次敗給了現實。

據譚先生後來說,當時單雲悲淒的神情打動了他,還有她說話時聲音很好聽。“我要白水”,不是說礦泉水,或者純淨水。顯得很特別。

他們開始交談,雖然單雲的聲音裏始終有些哽咽,但心情卻漸漸明朗起來。

他們是從書開始聊起的。他問她手上拿的什麼書?單雲就遞給他看。《朗讀者》。這書讓譚先生感到十分新奇,他連書名都是第一次聽說,作者的名字更是陌生。

單雲就給他介紹,這個作家如何了不起,她為什麼喜歡他的書。她還喜歡哪些外國作家的書,又說中國作家裏她喜歡誰。單雲說起來如數家珍。

譚先生看他的目光,就多了些東西。

你家有不少書吧?譚先生說。單雲說,哪裏,沒有多少,我不敢隨便買的,好多都是借來看的。特別喜歡才買。譚先生說,其實我們家有很多書,但我沒時間看,我連報紙電視都沒時間看。譚先生這麼說,語氣裏並沒有一絲慚愧。

單雲本來是很反感這樣的人的,把缺點當優點炫耀。但此時就像沒聽見一樣,開始主動把手頭這本書裏的故事講給他聽,連中間用餐都沒有停止講述。

譚先生聽得非常入迷:“仿佛眼前突然開了一扇窗”,這是他後來說的。他當時說的是,我從來沒讀過這樣的書。我上學的時候看過《高玉寶》《歐陽海之歌》還有《敵後武工隊》《苦菜花》《野火春風鬥古城》。像《水滸》和《西遊記》之類名著,我都是看得連環畫,嗬嗬。工作以後就再也沒看過小說了,整天瞎忙乎。

單雲很詫異,一個人怎麼能幾十年不讀小說呢。她說,我跟你相反,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書,我吃最簡單的飯,穿最簡單的衣服,過最簡單的日子。

譚先生讚歎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愛讀書的女人。不簡單。你丈夫一定很支持你吧?

單雲說,我沒有丈夫,我說了,我過最簡單的日子。

哦,譚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頭:你真的好像與世隔絕似的。我還真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女人。

從譚先生的神情和語氣中,單雲完全能感覺到他對她發生了興趣,他願意和她聊天,聽她說話,甚至可以說,很欣賞她。於是她跟他說了自己的外婆,說了自己的理想,說了目前的狀況。興致勃勃,也許是譚先生傾聽的眼神鼓勵了她,這讓她的口才得到了超常的發揮——原先她是很不善言談的。

男女搭配,旅途不累。轉眼就到了目的地,單雲暗暗有些自責,因為她竟然希望飛行得時間更長些。單雲感覺譚先生對她很友善,但她無法確定他的友善是屬於禮節性的還是男女性的。她隻能謹慎地表達著她對這友善的歡喜。

分手時發生了一個小細節,讓兩個人又親近了一些。譚先生給她留了名片,也問她要電話,說以後聯係。單雲很激動,多少年沒有男人問她要電話號碼了,她馬上翻出記事本撕下一張紙,譚先生就找空姐要筆,單雲連說不用,“我隨時都帶筆的“。她很快找出一支筆來,可怎麼都寫不出字,譚先生又找空姐要筆,單雲又阻止了他:我從來都帶兩支筆的。果然又拿出一支筆來,可又寫不出。

這下單雲有些尷尬了,笑起來,也許臉都笑紅了。譚先生也笑,同時善解人意地說,現在的筆質量太差了,我也經常遇到。

空姐拿筆來了,單雲趕緊寫下家裏和辦公室的電話。

“我沒有手機,我也不需要手機,我不在家就在辦公室,早上8點半以後我就在辦公室了,晚上7點以後我就在家了,周末偶爾加班。反正打這兩個電話肯定能找到我的。”

單雲忽然意識到自己很羅嗦,而且,過於殷勤,她不好意思地住嘴了。

譚先生接過紙條,很認真地放進包裏。說,我會和你聯係的。有空再聽你講書裏的故事,很享受。

三、

一周後,單雲帶著已經淡去的悲傷回到原來的生活中。之所以淡去,全是因為譚先生的出現。單雲眼淚湧出時,總會想起譚先生溫和的話語,溫和的眼神。眼淚就止住了。

譚先生說,你要好好生活,你外婆才能在天堂裏安心。

譚先生說得多好啊。離婚5年了,單雲一直沒有得到過來自異性世界的任何安慰。連單位的男領導男同事,仿佛也對她視而不見。他們應該知道她是單身呀。有的時候她真想大聲地跟他們宣言:我沒有任何女人的奢望,不想穿名牌不想美容不想浪漫,隻是喜歡讀書,難道你們就沒有一個人喜歡這樣的追求嗎?

現在,這個男人似乎隱隱約約出現了。輪廓模糊,但這個模糊的輪廓正朝她走來,走近了,自然會清晰。單雲期待著。

因為怕錯過電話,她每天都急匆匆上班,急匆匆下班,盡量縮短從家裏去辦公室和辦公室去家裏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