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無論是林建軍,還是他的兩個弟弟,對我都很客氣。楊阿姨就更熱情了,讓我減少了反複登門的畏難情緒。當然,我的反複登門也給他們帶來了壓力,尤其是期末的時候,楊阿姨會問,小禾這次考了多少分啊?又是第一名啊?而壓力最大的又屬林建軍,因為我們一般大,讀一個年級。楊阿姨看了我的成績單總要感歎說,我要是有小禾這樣的姑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她買新衣服穿。每每這個時候,林建軍就不以為然地晃著他那大個子出門去了。
記得那個時候林叔叔為了讓他的三個兒子提高學習積極性,曾懸賞說,誰給他寫一封信他就給誰5毛錢。即使如此,他仍沒收到一封他兒子寫的信。其實他們家經濟條件一點兒不比我們家好,林叔叔的工資比我父親還低,又多一張吃飯的嘴。可見林叔叔希望孩子學習好的心情是多麼迫切。我是從楊阿姨嘴裏知道這件事的,當時的感覺是恨不能替他們寫幾封。那年頭5毛錢多難掙啊。有一回我和同學去打了一整天的豬草,熱得渾身起痱子,賣給學校的食堂才掙了1角8分錢。我還不好意思看,一把塞進口袋裏,然後隔著布袋悄悄地捏,感覺到除了一張角票,還有3個硬幣,一個比一個大,於是猜到是1角8分錢,心裏很欣喜。那種感覺至今能想起來。我給家裏挑煤球,挑一百斤母親才給我一毛錢,算是買冰棍的。可林叔叔說寫一封信就五毛,這樣好掙的錢他們竟然不掙,我真是不能理解。我爸如果這樣懸賞,我每天給他寫一封。
當然,現在我完全理解了。因為我自己有了一個和當初林建軍一般大的兒子。
晚上我還沒給林建軍打手機呢,他就先打過來了。他說他一個人呆在辦公室,正好可以和我聊聊天。他說他也是昨天才問到我的電話,想試試看,沒想到一下就找到我了。
這回我們可是痛痛快快地聊了好一陣。先從兩家父母的情況,說到兩家兄弟秭妹的情況;又從兩家的情況說到自己的情況,又從自己的情況說到自己家庭的情況。讓我意外的是,他的孩子比我的還小,我都夠晚婚晚育了,他比我還晚。這麼一算,他是三十四五歲才結婚生子的。我問怎麼回事,他遲疑了一下說,是因為工作一直不安定。我暗地裏想,說不定是再婚呢。也就不再問了。
我想起了往事,問他,你還記得小時候我上你們家借小人書的事嗎?他說好像有點兒印象。我說那時候你讓我每天借5本。你家有整整兩抽屜呢。他說是嗎?具體情形我記不得了。我說那些小人書現在還在嗎?他說不在了,我爸轉業回老家時丟了。我說那太可惜了。留著多好。他說,你那個時候很高傲噢,不愛理我們男生。我笑,說,其實不是高傲,是膽怯。不敢和人說話,表現出來就好像高傲一樣。他說,上高中的時候你們班和我們班搞活動,叫你和我一起主持你堅決不幹。我說是嗎,這個我記不得了。他說你怎麼忘了,那時候你是你們7班的團支部委員,我是我們6班的班長。
我想起來了。上高中時,林建軍突然厲害起來了,不僅學習成績升上來了,還當了班幹部。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男孩子有後勁兒吧。而到了高中,我的學習成績就不如原來那麼出色了,我要在班上保持前三名已很困難,那些男生好象忽然間都聰明起來,尤其是在數理化方麵,我常需要請教他們。
他說,我總覺得你那時候很高傲。我說,我哪兒有理由高傲啊,你也不想想,我們家當時那種情況。我媽一天到晚要我夾著尾巴做人。他說,可是我爸爸媽媽一點兒也不認為你家有問題,我爸總說你爸是個好人,我媽也總愛誇你。我笑了,我說那是因為你們家沒女孩兒。你記得吧,我們走廊上八戶人家二十多個孩子隻有4個是女孩兒。他說,好象是這樣,王樹林他們家也是四個小子。我說,哎你知道王樹林他們家後來上哪兒去了嗎?他說不知道。也轉業回老家了吧,大概在山東。
林建軍突然說,噯,那年下鄉,你到最後怎麼沒來? 我說,對呀,我什麼都準備好了,第二天就要出發了,知青辦的人又說我不符合政策,不讓我去。他說,我就是那一批下鄉的。我聽他們說你要來,還特意跑到集合的地方去找你呢。我說是嗎?我不知道。他說,我還聽說是你自己堅持要下的,你怎麼會主動要求下鄉?我說,嗨,那個時候我已經在家待業半年多了,感覺太無聊了,就想還不如下鄉呢。下鄉還有可能招個工或者當個兵什麼的。
他說,哦,原來是這樣。聽語氣似乎有點兒失望。可我說的是實話,誰要是像我那樣在青春期時獨自一人地在家待業一年,誰就會理解的。我絕不是為了出風頭。他又說,我後來知道你姐和我下在一個縣,就想找她問問你的情況,可一直也沒找到她。特別不巧,我去他們隊的時候,她恰好不在。
我敏感地想,未必他認為我是因為他想下鄉的?不至於吧?從他父親調走以後,我們之間幾乎就沒來往了。雖然我們還在一個中學讀書,但那個時代男女生界限分明。更何況我因為家裏的事總背著包袱,內心很自卑,寡言少語的。不會有心思注意男生。
我們正聊得起勁兒,兒子在一旁朝我打手勢。我捂著話筒問他什麼事?他說他要給同學打電話問作業。兒子的學習在我們家是頭等大事,我隻好打住話頭。我跟林建軍說,咱們改天再聊吧。他猶豫了一下說,過幾天我可能會上成都來。我說真的嗎,那太好了。他又說,其實我是到重慶開會,明天就走。我想等會議結束後,先去那個小鎮,看看咱們當年住的那個樓還在不在,然後再去看看老師和同學。如果你歡迎的話,就上成都來看你。我再次說,當然歡迎,重慶到這裏很方便的。火車汽車都很快。歡迎你來。
但他如果敏感的話,就會發現我的歡迎詞屬於外交辭令,並非發自內心。
放下電話我忽然想起來,他不是說有什麼事要問我嗎?是什麼事?下鄉那件嗎?他真的一直在找我?難道我當年有什麼地方讓他產生了那樣的想法嗎?
追溯起來,少年時我們之間還真有過一次讓我臉紅的接觸。那時林建軍家還沒搬走。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因為例假來得太多,正忙不迭地躲在裏屋換紙。忽然聽見林建軍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走進我家來。那時候我們走廊的幾戶人家因為太熟了,上誰家都不敲門,均破門而入。我聽見他朝裏屋走來,已來不及穿好褲子了,又無處躲藏,隻好蹲到床內側埋下頭。林建軍站在門口衝著我喊,我當鴕鳥堅決不答應。他那麼高,肯定看見了蹲在床內側的我。他站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了什麼,轉身走掉。之後的兩天,我都沒好意思上他家換書,他也沒再來找我。我至今不知道他那天莽撞地闖進我們家是幹什麼。
後來他父親就調走了,調到6團去當參謀長。他們一家都跟著搬走了。住到了河對岸6團的家屬區。當然,我們還在同一所中學,並一起進了高中,我在7班,他在6班,還是會經常見到的,但幾乎不說話。偶爾有些關於他的事,我還是聽我們班別的女生說的。他似乎成了一個女生們喜歡議論的男生,換句話說,一個比較出色的男生。
再後來我們一起交了入團申請書,去聽團課。我們都是當時的班幹部,好學生,這種事在一起是很正常的。我知道他入團肯定沒問題,學習好,表現好,出身又好。我呢,前兩條與他差不多,後一條就不如他了。所以心裏一直暗暗擔憂。到了公布團員那天,我特意繞到學校專門張貼布告的專欄那兒,假裝無意地走過,用眼睛瞟著紅榜,一下瞟到了自己的名字,這才停下步子來,站在專欄前把紅榜放心大膽地看了一遍,當然也看見了林建軍的名字。回家後我向我媽報告喜訊,順口說,還有林老大呢。我媽說,是嗎?這下你楊阿姨該高興了。
可是我仍不認為我們之間有什麼。
好象有個細節,在我記憶深處亮起來。
有一天課外活動的時候,我和我們班的幾個女生在打籃球。有必要先解釋一下,我在體育方麵是很差的,跑不快,跳不高,也扔不遠,怎麼會去打籃球呢?原來我們學校要搞籃球聯賽,每個班的男女生都必須參加。當班長動員到我們班女生時,她們指著我說,她參加我們就參加。當時我單純地認為,我是我們班女生裏唯一的班幹部,她們要我起帶頭作用。現在想來我才明白,肯定是因為我總和班上最優秀的男生在一起,開會或者討論事情,讓她們煩。比賽的時候,她們要我先上場,我就上了。但半場打下來,我連籃球的邊兒都沒摸著,一雙手幹幹淨淨的,還累得氣喘籲籲。那個個子最高、在女生裏頗有號召力的女生終於對裁判說,換人。把我換了下來。
扯遠了,再說那天下午。我被幾個高個子女生“押”著去練籃球,我不會打,個子又小,隻好跟著她們從這邊跑到那邊。因為太專注,我朝後退的時候忽然被什麼東西絆著了,接著又被一個人扶住。回頭一看,竟是林建軍。他朝我笑笑。笑容十分燦爛。我大概臉紅了,他鬆開我,彎腰揀起那個差點兒絆摔我的籃球,大踏步地朝他的夥伴兒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