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你坐渡船去幹什麼(3 / 3)

那個笑容讓我很長時間難以忘記,溫暖,親切,有點兒像自家的哥哥,又不完全是哥哥。哥哥之外的意味,我形容不出來,但它讓我第一次有了少女的懷想。

可也僅僅是個笑容啊。

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溝通的渠道,或者說沒有來往的理由。不單是他,我和所有的男生都不大來往。有一回我們學校組織所有的團員去天府煤礦參觀。煤礦離我們學校很遠,等我們參觀結束回到學校時,已是夜裏11點了。我從沒那麼晚回過家,心裏很害怕,很想和誰結伴走,但沒有哪個同學是與我同路的。當時林建軍也在場,但他家已經搬到河對岸了。我隻好一個人硬著頭皮往家走。街上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為了壯膽,我就一邊走一邊唱歌。起初我很盼望能出現個把人影,可後來真的有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時,我更害怕了。腳步聲越跟越近,我嚇壞了,頭也不敢回,歌兒也顧不上唱,撒腿就往家跑。

我說這件事,是想說明那個時候我絲毫沒覺得我和林建軍之間的關係很近,否則我完全可以讓他送我回家。

兩天後林建軍又來電話了,他的聲音與前兩次有所不同,興奮了許多。我判斷一定是喝了酒。他說他已到了重慶,正和幾個中學同學在一起呢。他今天專門去學校看了老師,晚上又約了幾個同學聚餐。

你看,果然是喝在酒。

他說你猜都有誰?我說我哪猜得到。他就說了幾個人名。有兩個我很陌生,大概是他們班的,有兩個我知道,是我們9團的子弟,其中一個,也是當年住在我們樓上的少數珍貴女孩兒之一,小萍。

小萍接過電話說,小禾你怎麼不來看我們?林老大都來了。我很羞愧,其實前兩年我回過那個小鎮,但我隻是坐在汽車上,從我們當年住的那棟樓前經過了一下,沒有停下來,更沒有走進去。也許那是個我不願回首的年代。事後我寫了一篇散文,《從往事門前走過》。可我無法跟小萍說這些。我隻好沉默。

小萍又說,聽林老大說,你現在成名人了?我連連否認。我說我成什麼名人?我隻是和你們職業不同而已。小萍說,林老大也混得很好,當局長了。我說是嗎?這我倒不知道,前兩次打電話他都沒提起。小萍說,當年你們倆就是我們團裏的最有出息的,現在還是最有出息的。不像我們,一無所成。我最怕聽這種話,就好象自己把別人的好運都占了似的,連忙打岔說,你們今天在一起玩兒得很開心吧?小萍說,可不是,他們幾個男生都喝醉了。

林建軍把電話接了過去,說,誰說我們喝醉了?我們是喝得比較多,但沒醉。就算醉了,人生能有幾回醉?你想想,我二十五年沒回來了,當年我離開時18歲,現在43了。人生能有 幾個20年?我說,是啊,是不容易。他說,我今天去看了王老師,你還記得她嗎,就是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我說我當然記得。他說,我跟王老師說起你的情況,她可高興了。她說她當年最喜歡的學生就是你和我了。我說是嗎?

王老師喜歡我我當然知道,她常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朗讀,有時在布置作文之前,她會讓我先寫一篇,用來啟發全班同學的思維。但她喜歡林建軍我就不清楚了。畢竟我們不是一個班的,也許那時林建軍的作文也很好?果然,林建軍說,有一次咱倆的作文被同時選進重慶市中學生優秀作文裏,一個報社的記者還來學校采訪了咱倆呢。

我吃驚極了。這樣的美事我怎麼毫無印象?是他瞎編出來的吧。我說是嗎?我怎麼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林建軍說,嗨,就是王老師把咱倆叫到辦公室的嘛。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辦公室還有別的老師,都誇我們兩個。王老師笑得一臉燦爛。

我努力回憶,還是沒有一點印象。我說,記者采訪些什麼?林建軍說,那個記者問你,說你母親原來是報社的編輯,有沒有在寫作上幫助過你?我說,那我怎麼回答的?林建軍說,你說我媽沒幫我改過作文,但她跟我說,寫作要用自己的語言,不要用抄來的詞彙。別人語言再美也沒有生命力,就像塑料花,自己的語言雖然樸實,卻像野花一樣富有生命力。

我一聽沒錯,這話的確是我媽跟我說的,並且一直影響著我的寫作風格。但我還是記不起我的中學時代有過這樣出風頭的事。他說你看你怎麼忘了呢?我都記得,我當時還想,有個有文化的媽就是不一樣。

我還是有些疑惑,那個時代,我是說70年代中葉,哪裏有選編中學生優秀作文的事?他說,你不信?我這次來找到那本書了!我有個同學在市教育局,我讓他翻資料室翻出來的。

這下我相信了,我高興地說,過兩天你來的時候,一定帶給我看看啊。他說沒問題。然後他說,你記得不,有一次我們學校團員搞活動,去天府煤礦參觀,回家很晚,還是我送你回家的。

我又一次吃驚了。我說是嗎?我怎麼記得是我自己回家的?還嚇得要命,還一個人走在路上唱歌。他說沒錯,是我送你的,我一直把你送到你家樓下。我一連串地說,是嗎?是嗎?是嗎?林建軍有些不高興了,說你這人怎麼回事呀,那個時候也有15、6歲了,怎麼那麼不記事啊?我笑了,不太好意思。有一瞬間我想說,可是我記得你那個笑容。

當然我沒說。林建軍又說,哎,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呢。我說什麼事?大概旁邊的同學叫他了,他打住話頭說,算了,還是見麵再說吧。我得去敬他們酒了。他們想把我喝翻,那他們就給自己出難題了。我的酒量,不在武鬆之下。我說,你代我問其他同學好啊。

放下電話後我有些興奮,跟丈夫說,嗨,我在中學裏竟然還接受過記者采訪呢,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丈夫說,不可能。我還不了解你,這樣光榮的經曆你還能瞞到現在?早跟我說三遍以上了。我說不是我想瞞,是我忘了。剛才我那個同學還說我呢,十幾歲了都不記事。我丈夫還是表示懷疑,說不可能,那個時候,沒這種事。

我正想跟他據理力爭,以維護自己剛剛獲知的光榮史,電話又響了。我拿起來,還是林建軍。我沒覺得奇怪,我雖然不喝酒,但有好幾個愛喝酒的朋友,他們一旦喝多了總是想找人說話,並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我常遇到這樣的事,說不定林建軍今晚上也會打好幾個電話呢。但願丈夫不要煩。

林建軍說,喂,我還是想現在問你那件事。我說你想問我什麼?他說我本來想見了麵再問的,可有點兒忍不住了。我說,什麼事,你問吧。他頓了一下,說,高中畢業的那年夏天,你坐渡船去幹什麼?

高中畢業?夏天?渡船?我把這幾個關鍵詞輸入腦海,然後開始尋找。可什麼也沒找到。這回我不敢說我不記得了。我怕他又說,你這個人怎麼搞的,那個時候都17歲了還不記事。於是我猶猶豫豫地說,好象是我爸我媽讓我去6團看一個伯伯。

話一說出口我隱約想起來了。我爸有個老同學,調到6團當工程師,初來乍到,對當地的生活很不適應,我媽常讓我拿些她做的食品,比如豆芽豆豉醪糟之類,去送給他們。

林建軍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我意識到了什麼,又說,我在渡船上碰到你了嗎?

他說是的,但你沒和我說話。

後來他就放了電話。放了就再也沒打來。

晚上我有些失眠。我想,那個夏天我坐渡船到底去幹什麼?肯定是去江北。去江北幹什麼?真的是給那個伯伯送東西嗎?也許是。可為什麼林建軍會有那樣的感覺呢?我漸漸回想起了那個渡船的樣子,是個大木船,走路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都靠它擺渡到對岸去。我站在船邊,看著對岸漸漸抵近。河邊有一些稀疏的菜地。我下了船,拾級而上。

我們真的在船上相遇卻沒有說話嗎?

我為什麼不和他說話?還有,他說他曾送我回家,我怎麼隻記得自己嚇得要命跑回家的事?莫非身後的那個腳步聲是他?他在悄悄送我?那到底是我記錯了還是他記錯了?

我又一次問自己,你坐渡船去幹什麼?

在問了若幹次後,我已不能排除,我坐渡船到江北去,除了完成爸媽的任務,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期待遇見他,林建軍。和他說說話。須知他們家和黃伯伯家住在一個大院子裏。我真的不能排除這一點。

我想,等林建軍再來電話時,我就告訴他,那個時候我還是有一點喜歡他的。

隻是我想不好,我該以什麼樣的語氣來說。調侃的語氣?認真的語氣,還是漫不經心的語氣?

但林建軍再也沒來電話了。

他甚至取消了他的成都之行。

你坐渡船去幹什麼?我無法回答他,隻好將他的疑問變成小說。

2002年3月21-23日寫就

4月1日修改 成都北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