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有誰知道我的悲傷(3 / 3)

在合江亭老時光酒吧,就是咱們一起去過的那個地方……對了,你最好找個男的一起去,我怕你一個人不行。

最後一句話,把我心裏的某處點亮了。也許我可以借這個機會跟某人和解?一起度過一個難得的夜晚?

但我嘴上還是說,你瘋了,還要我找個男的?你把我當110啊?

潘馨說,拜托拜托,你肯定行的。隨便叫個男作者,我知道他們沒有不聽你調遣的,姐姐你就跟女王一樣。

我要再不答應,還不知她會說什麼肉麻的話。我連忙打斷她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會兒聯係。

7,

怎麼辦怎麼辦?

真的找某人幫忙嗎?看看時間,11點40。這個時間,他應該還沒睡,肯定陪在老婆身邊。他能找到理由出來嗎?

我抱著試試的心態,上了QQ,死馬當活馬醫了:

Hi,,休息沒有?

他居然回複了:還沒。

有件急事,想找你幫忙。

說。

我以最簡潔的方式講了潘馨的事,然後說現在需要去酒吧送那個老頭回家,可我一個人不行。

他很長時間沒回話。

我的心一點點涼下去,但還是作出無所謂的樣子說:不行就算了,別為難,你吭一聲我另想辦法。

他回了一個:抱歉。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她說。

我一個字都沒再回複他,站起來就走。

從理性的角度想,我知道他沒錯。深更半夜的,你讓他找什麼理由出門呢?可是從感情上講,我絕對是生氣的。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沒有站出來。假若是我生重病呢?我出了車禍在醫院呢?他也會這樣嗎?我不敢想下去,關門下樓。

剛從車庫駛出,潘馨又打來電話,問我找到人沒有。我說我不想找人,大半夜的,找誰都不合適。潘馨萬分歉意,說給我添了那麼大麻煩。實在抱歉。

我不耐煩地說,他喝醉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潘馨說,我也不知道,開始九點多時,他一個勁兒給我打電話。我接了兩次,他絮絮叨叨的,我一聽就是喝多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人。後來我就不想接了,到11點的時候,他又開始打,我接起來想發火,卻聽到不是他,是酒吧服務生,說老頭兒倒在衛生間。他們怕他出事,希望家人趕快過來把他接走。我說我不是他的家人,那服務生說,老頭的手機上全是我的號碼……

行了別說了,我開車呢!我喝斷她,口氣很衝。

潘馨突然哽咽起來:對不起。我真是後悔,當初不該心軟,不該去見他的。我真沒想到我會被一個老頭纏住。他可憐我也可憐……

她這麼一說,好像我也有責任。我軟下來說,算了算了,別急,我去幫你把他解決了,以後你換個手機號,徹底從老頭生活中消失。

潘馨嗚咽著說好。

我心說,你難過,我比你更難過。

關了電話,看到某人短信:對不起。

人人都跟我說對不起,可我真希望是我對不起他們。

8,

還好,這個點兒,大街上已經車少人稀了,即使我心不在焉,半小時後也趕到了老時光酒吧。

這一帶是酒吧集中地,夜生活豐富多彩,整條街都閃亮著喧嘩著藏著掖著。老頭兒居然跑到這種地方來喝酒,超出我想象。

我進門就告訴服務生,我是我女友叫來幫忙的,那個喝醉的老頭是我女友的父親。

這是我路上想好的說辭。

服務生才不管那麼多呢,有人來接就好辦。他把我直接帶到衛生間。原來老頭喝多了去衛生間吐,就不出來了。我一看那個陣勢,那個汙穢,簡直傻眼了。真如潘馨所說,我一個人不可能把他弄回去的。

我隻好對服務生說,你們幫我把他弄上車好不好?

那服務生皺了下眉,但畢竟是服務生,沒有理由推脫。他奮勇上前,拽起老頭一個胳膊搭上肩膀,用力一撐,把他弄出了衛生間。那一刻我忽然想,如果這個服務生是某人多好啊,我該多愛他啊,愛他的勇敢,愛他的俠義,也愛他的孔武有力。我們將一起度過一個永遠難忘的夜晚。

可惜。可惜。我沒那個福氣。

我皺著眉,讓一身酒氣和汙物的老頭坐進我車的後座。老頭很高興,一路笑眯眯地念叨說,你來啦小潘?我打了那麼多電話你總算來了。我跟你說,我沒給任何人打電話,隻給你打了電話,我就是覺得你人好,信得過你嘛……

我尷尬地朝服務生笑笑,解釋說:他認錯人了,他把我認成我朋友了。

服務生麵無表情。大概他們見多了奇怪的人。

我去結賬,好家夥,居然一個人喝了八百多塊。然後我想給自己買點兒吃的喝的,我還餓著呢。可是酒吧裏除了爆米花啥也沒了,我隻好要了份爆米花,要了一罐蘇打水。

原打算問清老頭兒的地址,把他送回家了事。不料老頭兒根本講不清楚他家地址,或者說不想講。他一會兒說在西一環路,一會兒說在南門大橋,一會兒又說他沒有家。

真的是醉得不輕。

潘馨又來短信了:怎麼樣了?

我想跟她叫苦也沒用,簡單回複說:已經弄上車了,你睡吧,我會負責把他送回家的。

潘馨回複:姐姐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唉,這可憐的孩子,被逼成啥樣了,連這種惡心人的話都說出來了。我懶得再理她,就讓她懷揣愧疚惡夢連綿吧。

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9,

我坐上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填自己的肚子。一邊嚼著已經回潮的爆米花,一邊望著明明滅滅的路燈,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怎麼大半夜的,跑到街上吃起爆米花來,還和這麼個素不相識的老頭在一起?假如開車回去的路上出了車禍,人們看到我跟這麼個老頭半夜在一起,真不知會扯出什麼八卦來呢。

回頭仔細打量老頭,我得承認潘馨形容的不過份。此時他歪著頭,輕輕扯著酣,他倒是入夢鄉了,我怎麼辦?

我忽然鬼火冒,衝著他大聲喊,喂,你家到底在哪兒!!!

老頭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了,說,小潘你來了我太高興了,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沒別的意思……

我說我不是小潘,我是小潘的朋友,她讓我送你回家。

老頭說,小潘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我真的沒別的意思。我不可能認錯人的,你跟我年輕時認識的一個女兵長得特別像。

雖然被認成一個比我年輕八歲的人,我也高興不起來。我還想解釋,但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纏住潘馨,是不是因為潘馨像他的某個夢中情人?

我試探著問:那個女兵是你老婆嗎?

他馬上沮喪地說,哪裏,我和我們家領導先結婚,後麵才碰到那個女兵的。現在我都記得到她的樣子,短頭發,白白淨淨的,一笑……

你們家領導是誰啊?我打斷他,製止他跑題。

我們家領導你都不曉得?一天到黑都在電視上晃。

老頭的表情半是得意,半是嘲諷。

我來情緒了。當初介入這個八卦,不就是對這個老頭好奇嗎,現在他就坐在我車上,而且掏心掏肺地要跟我聊天,我幹嘛錯過這個機會?我轉過身子說,局長你接著說。我願意聽。

老頭兒說,啥子局長哦,你還不如叫我張力民好。我叫張力民,1940年生,漢族,中國黨員。1960年入伍,曆任班長,排長,副指導員,指導員。1975年轉業……小唐沒跟你說這些情況?

我說,說了說了。但沒說其他的。

老頭忽然口齒很清楚地說:我要喝酒,就喝你那種。

他指指我手上的蘇打水。我隻好遞給他。

他拿過去咕嚕咕嚕地灌下幾大口,很渴的樣子。

我看著他,等待著,或者說心懷叵測地期待著,希望他在醉意朦朧裏痛說革命家史。

老頭兒打了個隔,臉紅筋漲地說,有啥子好說的。我這輩子平淡無奇,沒有比我更平淡的了。但是我這輩子也很特別,你信不信?

看他說車軲轆話,我小心引導:你剛才說你們家領導經常上電視,那肯定是個大官了?

他撇嘴笑笑:人民公仆,不是啥子官。

大官才敢說自己是人民公仆,小官兒還不敢這麼說呢。她到底是好大的官兒?未必是省長?

老頭詭秘地一笑:我不得給你說,說了影響不好。她去年子退下來了,但我還是要維護她的形象……你信不信,我年輕的時候不曉得她會做那麼大個官兒,要是曉得我就不娶她了……

人生的事情,簡直說不清楚。

10,

小潘我給你說,你不要不信哈,我的事一般還不得給哪個說。真的,我是看你這個人比較合適,願意跟你擺談。你說你不是小潘沒關係,我看你比較順眼。我見的人多了,一眼能看清好壞。

我是當過兵的,還當過排長,當過指導員,我當兵的時候,肯定還沒有你哦。但是我75年轉業以後,就再沒跟任何人來往了,所以我那些戰友也不曉得我的事。我人間蒸發了,曉得不?我曉得那些戰友都在抱怨我,說我擺架子,不幫他們忙。笑話,我有啥子架子好擺?我比他們哪個都不如。但是我不給他們解釋,解釋不清楚,他們根本理解不到……我從來不給哪個擺我的事情,懶得說,沒的哪個能理解,何必呢?

我當兵的時候,我們家領導還是我們村裏的婦女隊長。那陣我還嫌她皮膚黑,不好看。但是我父母很喜歡她。後頭我當指導員了,我多高興的,哪曉得她也當鎮長了。跟我兩個比起幹。但我還是沒把她當回事。我想等我當了營教導員,就喊她跟我隨軍,不要工作了。

哪曉得那年子我回來休假,她跟我說,希望我轉業,回來好好照顧她和娃娃,讓她安心工作,說她已經被上級確定為培養對象了,馬上要到省黨校去學習了。還說這事也跟我們部隊領導打過招呼了,要我服從組織安排。

我是個黨員的嘛,肯定要服從組織。我嗝都沒打一個,就轉業了,起先還有工作,在區法院,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家。後來不行了,她當區長了,我在她手下算啥子嘛,關係不好處。調到外地去又照顧不到家,組織上就喊我辦了個病退。其實有啥子病嘛,啥子病都沒有。

後來我後悔啊。後悔死了。我在家天天抹桌子掃地洗衣服買菜煮飯帶娃娃。無聊得不行,也不敢去見戰友,害怕那些戰友找我們家領導解決問題,比如轉業安排工作什麼的。我不管是哪個都不敢答應。

我們家領導從一開始就給我定了規矩:不準在外麵打她的旗號,不準托她辦任何私事,不準借她的名走任何關係。我有啥法呢。我隻有得罪我那些戰友了,沒法啊。

有一回我最好的一個戰友,就是我的搭檔王連長,他老人家當到團長也轉業了,人事局居然給他安到一個大學當膳食科副科長。他氣得要命,就托人找我,說寧可去公安局當普通警察。我就跟我們家領導說,幫幫他吧,他能力很強的,怎麼也該當個派出所所長。我這輩子就求你這一回,行不行?

那個時候我們家領導已經是個廳級幹部了,但她硬是不答應,說不能開這個口子。後來我隻有不去見戰友了,我把人都得罪完了。

我就像個不存在的人,每天窩在家裏。我們家領導不喜歡應酬,有時候不得已應酬了,回來也要吃點兒我擀的麵條。午睡起來還習慣吃我給她刮的水果泥。晚上睡覺先給她放好熱水袋。我們領導有個毛病,除了夏天,睡覺都離不得熱水袋,哪怕屋子裏開了空調,她的腳也是冰涼的,曉得不?我把這些事都看成是黨的事業,兢兢業業的做。隻要她滿意,組織上就滿意。

後頭她的職務越來越高,家裏麵的事也有人幫著做了,不用我買菜燒飯了,我更加無聊,我就像家裏的一樣家具,沒有了會發現,有的時候看不到。我不能隨便出去參加聚會,不能到茶館打麻將,更不能做生意,我就跟泡菜壇子裏的泡菜一樣不見光。他們為了安慰我,給我安了個副局,其實那個局在哪個地方我都不曉得。好笑吧?原來有娃娃在身邊還要好些,後來娃娃都大了,讀書工作了,我除了看電視就是看電視,都要看成植物人了。

我天天都在想,她好久才到頭哦。她到頭了我也好到頭啊。

總算,總算。熬到頭了。

去年她的退休命令正式宣布了,她回家跟我說,這輩子太對不起我了,把我耽誤了,委屈我了,後半輩子要好生彌補我,問我想去哪裏耍,就是想出國旅遊也沒問題。還說要學會燒菜,給我做飯。

我就跟她說,如果你真的要彌補我,就和我離婚吧。

11,

有誰知道我的悲傷?

天亮了。我送老頭回家。

2011-9-21,成都正好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