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洪湖水,浪打浪

一般來說,我對音樂沒什麼感覺,也許我會為某一首歌流淚,會為某一段旋律陷入往事而情緒波動,但我肯定不會像發燒友那樣,在家裏買上高檔音響,很專業地從各個角落裏去聽,也不會穿著晚禮服,一本正經地坐在音樂廳裏聽。花那個錢幹嗎?我通常是很隨意地讓音樂進入我的耳膜,或進入我的心境。

但那天卻出現了意外。當我在當地晚報上看見消息,說湖北歌劇院到來本市來演出大型歌劇《洪湖赤衛隊》了,我一下就激動起來了,當即照著報上提供的訂票電話訂了一張票。360元啊,我也沒嫌貴。一個人一輩子總得做幾次這樣出格的事,不然就白活了。我是這麼解釋自己行為的。

坐在劇院裏,聽著那熟悉的旋律,特別是聽到觀眾們按奈不住激動,隨著演員們一起唱起來時,我腦海中的往事如潮水一樣湧來——盡管這形容很落套,可它非常準確。在這樣洶湧翻滾的潮水中,一個穿軍裝的女人反複出現在我的眼前,她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時而輕輕哼唱,時而憂傷落淚……我克製不住地想知道,現在她怎麼樣了?

她就是我當新兵時的戰友葉秀秀。

提起話長啊。

1、20多年前我當兵的時候,不幸是後門兵。(即使是在小說裏,我也不想回避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因為是走後門,我們那批兵的質量就參差不齊。首先年齡差異很大,最小的15歲,最大的23歲。其次文化水平差異很大,有的人隻讀過幾年書,有的人卻正而八經地念過高中。當然,念高中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多數人是初中畢業。

我就是那少數中的少數,因此頗有優越感。當然是在同年兵麵前。在老兵那兒,我還是相當謙卑的,至少是假裝謙卑的。我沒法不謙卑,老兵厲害著呢。你想我們16個新兵一起分到了長話分隊,一下子就把原來隻能容納十多個人的女兵分隊翻了一番。老兵們當然不高興,她們本能地感覺受到了威脅。女兵人數大大超編了。超編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年底就會有大批的老兵複員。所以她們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比如我正在那兒洗衣服呢,老兵拿著拖把來了,我趕緊讓她,她還是用力地墩拖把,把所有的水花當成不滿濺到我的臉上;又比如我正乖乖地坐在床前給家裏寫信呢,一個老兵進來了,嘭的一聲把門關得山響,嚇我一個激靈,趕緊向爹媽此致敬禮,不敢再多說了。

我這樣說,沒有抱怨老兵的意思,我想如果我是老兵,沒準兒比她們還過分。憑什麼我們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才到了部隊,你們卻稀裏嘩啦地全來了?我們還沒呆夠呢,你們就要把我們擠走?當然老兵的氣也沒有白生。從我們之後,連續三年我們連沒再進一個女兵,這樣那些老兵也是呆夠了年限才走的。而我們,則當了整整三年的新兵——當過兵的都知道,沒有新兵來,你就永遠成不了老兵。那時每每開會,連長都會說,這段時間新同誌表現不錯。或者新同誌還要注意業務訓練。這個新同誌就是說的我們,這種說法一直持續到我們服役期滿。我羅嗦這些,隻是想表明我們那批新兵,比別的新兵要不好過。誰叫我們走後門呢。

而在我們這批兵裏,又有一個比我們更不好過的,就是葉秀秀。

老兵對我們表示不滿時,還有所顧忌,要借助房門借助水管來表達,因為太明顯的話我們會反抗,會說討厭,還會告狀。但對她卻是公然的。她們動不動就訓斥她說,你怎麼搞的?或者說你耳聾啊?或者幹脆說,你怎麼那麼笨啊!

原因很簡單,她是文盲,而且是我們那批兵裏唯一來自農村的,年齡還最大,已經20歲了。她差不多把所有的劣勢都占了。

據葉秀秀自己講,她隻讀了一學期的書就被叫回家了,因為家裏缺勞力。“我們那裏女孩子讀書的很少,女孩子反正是別人家的,讀書不合算。”她用濃重的湖北口音跟我解釋,她是湖北人。我們兩個人的鋪位是緊挨著的,我又迅速地把她的話傳播出去,傳播時用一種很吃驚很不以為然的口氣,以示自己和她的區別。

回想起來,葉秀秀的模樣還蠻好看的,膚色也白。但隻要一開口說話,農村姑娘的味道馬上就出來了。“我是洪湖的,就是演洪湖赤衛隊那個地方。”至今我還能想起她說話的味道,拐著彎兒,聽起來挺可笑。除了口音之外,就是她總接不上我們這些人的話茬,她要開口說話,肯定是另一個天地裏的事情,是我們毫無興趣的事情。我們這些人,都是所謂的大院孩子,自小有一種優越感,即使書讀得不好,也見多識廣靈牙利齒能說會道。葉秀秀總是好奇地聽我們說。有時我們笑,她也跟著笑,我們就冷不丁地問她,你知道我們在笑什麼嗎?她就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問,你們在笑什麼?我們便不耐煩地說,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照說我們分隊也有不少老兵是來自農村的。可人家是從正門進來的。葉秀秀又是後門,又是農村兵,就叫人沒法不把她當成另類。我們幾個曾私下裏猜測,她到底是怎麼來到部隊的。她自己講,是她那個在部隊當官的叔叔把她送來的。我猜想也許是她叔叔自己的孩子全當兵了,就輪到她了。汪亞麗不信。汪亞麗的父親是個11級,我們都知道13級以上就是高幹了,所以汪亞麗是絕對的高幹子女。加上她長得很漂亮,眼睛大得好象有異國血統,腦額前的劉海還微微曲卷著,讓我們對她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汪亞麗說,我才不信那是她叔叔呢。汪亞麗說這句話時,歪嘴把掉下來的劉海往上一吹,顯出一種輕蔑。我曾私下裏學過她這個動作,沒學會。我說,不是她叔叔是誰呢?他們家隻有她叔叔在部隊。汪亞麗說,你怎麼那麼傻呀?我是說那個人不是她叔叔。我還是不明白,但我不敢再問了,假裝明白似的點點頭。柳葉說,不是她叔叔,那是她舅舅了?汪亞麗一笑說,你們這些人啊,真沒法說話。

這時,最喜歡和汪亞麗在一起的陳小燕開口了。陳小燕意味深長地說,你們不知道嗎?很多老幹部當了官以後就不要農村老婆了。

我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忽然想到了我們家隔壁的馬叔叔,聽我媽說,馬叔叔現在的阿姨就是他當官以後娶的,原來那個在農村,還有個孩子呢,馬叔叔全不要了,為此挨了處分。我正想再問問,分隊長突然走了進來,說,你們幾個是在訓練呢還是在聊天?我們趕緊把頭埋到各自的電話號碼本上,嘴裏唧唧咕咕地念起號碼來。

2、我們是長話分隊,我們這些女兵就是話務員,就是和《列寧在1918》裏說的“小姐們都昏過去了”那些小姐一樣。當然我們不是小姐,我們是革命戰士,隻是和小姐一樣轉接電話。這種工作要不了多什麼文化,(文化高的一來就分到載波室去了,為此我還很失落了一段時間。)隻要能做到有兩點就行,一是熟背電話號碼和部隊代號,二是講好普通話。這兩點對我來說都很簡單,從小長在部隊,普通話本來就是我唯一會說的話;至於背號碼,那是我的強項,我第一個星期就全部背下來了,且倒背如流。後來每每訓練,我就拿一本小說藏在號碼本下,悄悄地看。

但對葉秀秀來說,這兩點都成了大難題。說普通話簡直就像要她的命,光是那個2她就扭不過來,總說成“餓”。再說背號碼,她不認字,照著念都不認識,就別說背了。帶她的老兵隻好一個一個地教她,比如:指揮學院33258,東嶺油庫34321……等等,她當時也可以跟著念,但一離開老兵她又不認識了,考核時隻記住不到10個,惹得老兵直上火。後來我們所有的新兵都可以上機值班了,隻有她還天天跟在老兵的後麵挨罵。

帶葉秀秀的老兵趙玉蓮也來自農村,但正如我前麵說的,人家是從正門進來的——其實說正門也是相對的,她父親是公社書記——顯得理直氣壯,加上讀過幾年書,人也聰明,是老兵裏業務最好的。她平時就厲害,我也是她帶的,盡管號碼很快就背會了,也沒少挨她的訓。帶葉秀秀,就更讓她把她的厲害勁兒發揮到了及至,我估計就是在農村,趙玉蓮肯定也是那種要和婆婆吵架的厲害媳婦。

葉秀秀並不是不努力,早上她總是最早起床,我們出操時常看見她已經站在了操場上。可因為不認字,她拿著號碼本也沒法背,必須有人幫她才行。為了少挨罵,她隻好在其他方麵使勁兒,比如搶著打掃衛生、打掃廁所、幫廚等等。可這些事我們別的新兵也要搶。為了能爭到機會,她隻能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覺。有時我看見她困倦的樣子,心想真是的,何必來當兵呢。

我和她床挨床,所以她總是央求我幫她背。每每她提出來時,我總不忍拒絕她。但她的確是太笨了,讓我也忍不住要罵她。比如那個2字,她就怎麼也卷不起舌頭來,非說成“餓”不可。我急了,訓斥說,“餓餓餓,餓你個頭啊!”她也不生氣,朝我笑笑,說我知道不是餓,是餓。弄得我哭笑不得。惟有聽力她還差強人意。那時我們話務員除了要背號碼說普通話之外,還要求練聽力,即耳功。線路不好你也得聽清楚,經常打交道的用戶你得分辨出來——又沒有來電顯示功能。這些就被稱為耳。一共有四功,叫做手功快,耳功準,口功清,腦功靈。可葉秀秀除了聽力其他都不行,手也慢,腦子也慢,話也說不清楚,總之讓分隊長和趙老兵都很頭疼。

隻有一次,葉秀秀讓我們全體女兵都對她露出笑臉。

那天分隊長安排我們新同誌到菜地勞動。那時我們每個分隊都有一塊菜地,我們是個男女兵混合連,除了我們分隊,別的分隊都有男兵,隻有我們是清一色的娘子軍,所以我們分隊的菜地是最差勁兒,種的萵筍黃歪歪的,一點兒生機也沒有。連長在全連大會上說,你們長話分隊的萵筍怎麼那麼難看?你們也不能光收拾自己,也得收拾收拾菜地。男兵們一聽全都大笑起來,還有朝我們做怪相的。我們十分的不好意思。當然了,這話要是指導員說的,我們準生氣,還好是連長說的,我們全體女兵都對連長有好感——這是事隔十幾年後我才明白的。所以我們隻是覺得慚愧。分隊長下來後馬上就布置了去菜地勞動。她說,開荒的時候老同誌已經出了大力,現在應該讓你們新同誌鍛煉鍛煉了。於是,我們十幾個新同誌就在老兵趙玉蓮帶領下去給菜地澆糞。

我們這些新兵,個個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貨色,一隻糞桶也得兩個人抬。更要命的是,我們得先到廁所裏去撈糞,然後再抬到菜地裏去。開始我們還很興奮,天天背號碼早就背膩了,能到戶外勞動讓我們覺得新鮮。

但一桶糞還沒送到菜地,我們的熱情就銳減。不是因為臭。我們雖然嬌氣,但畢竟是受革命傳統教育長大的軍人後代,知道勞動光榮並且不能嫌大糞臭。挫傷我們積極性的是我們撈不上大糞來。糞瓢是自己捆的,長長的竹竿,很不好操作。好不容易放下去,再好不容易提起來,裏麵卻隻有一點點。這個不行換那個,除了汪亞麗,每個人都試過了,結果一桶糞撈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