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隊長讓趙玉蓮帶我們去,顯然是認為她可以指導我們,她在家幹過。哪知趙玉蓮把活兒分配給我們之後,就坐在菜地邊上開始訓練她永遠的徒弟葉秀秀。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後來見我們遲遲不回,她才和葉秀秀一起跑過來看。趙老兵一看我們的桶,氣得不得了,哇啦哇啦地訓斥我們沒用,嬌氣,不好好勞動。我們覺得很委屈,但沒人敢頂她。這時葉秀秀走過來,把糞瓢接過去,開始幹活。我們傻傻地看著她一瓢一瓢地把糞撈上來,很快就滿了一桶。我和陳小燕趕緊抬上就走,免得站在那裏聽趙老兵罵。
那天上午的勞動因為有了葉秀秀,總算是順利完成了。看著她滿頭大汗我說,嗨,幸好有你喲,不然我們得幹到天黑。汪亞麗卻在一邊撇撇嘴說,農民嘛,本來就是幹這個的。葉秀秀好像沒聽見似的,一臉開心地說,好久沒做活路了,也有點累呢。中午吃飯時她小聲跟我說,吃了飯陪我去找一下連長。我問她幹嗎?她說有點兒事。她的表情有些興奮。我想不出葉秀秀能找連長有什麼事,但我很樂意陪她去。
連長吃飯很快,這我早注意到了,每次我們離開飯堂回宿舍時,他已經在宿舍裏了,門總是虛掩著。我們喊報告,連長讓我們進去。這是我第一次進連長的宿舍,有些好奇,但又不敢太隨便,就拘謹地站在那兒。連長也不喊我們坐。他屋裏隻有一把椅子,塞在桌肚裏。沒想到葉秀秀一開口就說,連長我有個要求。連長和我都有些意外,我心想,她膽子夠大的,號碼沒背會就敢提要求。連長問,什麼要求?葉秀秀說,以後我們分隊的菜地就交給我吧,那點地,我一個人就行了,省得大家受罪。連長一聽笑了,說,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務是業務訓練,是背號碼,不是種菜。葉秀秀說,我利用業餘時間種,不影響訓練。連長說,你倒是好心眼啊。但是不行,那菜地就是拿來鍛煉她們那些嬌氣的女兵的,並不指望吃上你們種的菜。他說到嬌氣女兵時看了我一眼,我趕緊笑笑。連長最後對葉秀秀說,既然來當兵了,就不能白當,先做好本職工作吧。葉秀秀還想說什麼,我拉上她就走,我知道連長說話從來不帶商量的。
這樣,葉秀秀隻好繼續背那些讓她頭大的電話號碼。
不過她比原來更努力了。
3、現在得說說我們的連長了。
我剛才說,幾乎我們全連的女兵都喜歡連長。這是事實。其實我們連長說不上特別英俊,也說不上特別高大。形象中等。而且說話還不是標準的普通話,帶著挺濃的四川口音。可為什麼女兵們都會喜歡他?這個問題我也是十多年後才略微想明白一些。因為我當時也是“隻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連長不苟言笑,就是全連大會他也不多說。要說也都是工作上的事,比如某個機房的衛生比較差,或者某天晚上值夜班時有人聊天,再或者什麼時候要考核,各分隊要抓緊時間訓練等等,說完就完。不像我們指導員,說的盡是些婆婆媽媽的事,還老完不了。比如夏天點名時,我們指導員就說,天氣熱了,女同誌都穿得很少,男同誌要盡量少上樓,上樓也要先通報。盡是廢話。
我們連的宿舍就是一個樓,男兵住一樓,女兵住二樓。男兵一般不上樓的。隻是偶爾上來拿點東西,連隊的儲藏庫在二樓。那肯定是要通報的。不管是不是夏天都得通報。往往他們會集中起來,然後叫一個女兵上樓通報。女兵就在樓梯口那兒大叫:鬼子進村了!於是女兵宿舍的門就乒乒乓乓地關上了。當然也出過差錯。有一回一個外單位的男軍人來找我們連一個女兵,不明情況,很莽撞地上了樓。正是夏天,我們駐地是有名的火爐,我們平時在宿舍裏的確“都穿得很少”,還在走廊上隨便地走動。那個男軍人一看到這種景色,就嚇傻在那兒了。女兵們一陣尖叫,往各自的宿舍裏鑽。隻有趙老兵很鎮靜,衝著男人喊道:你還愣在那兒幹嗎?轉過身去!
這樣說來,指導員就這件事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但不知為什麼,我們對他說的話就是不耐煩。如果這話是連長說的,我們肯定愛聽。當然,連長絕不會說這種話,他幾乎不談男女之事,盡管這是我們這個男女兵混合連隊不可避免的話題。他看見我們女兵臉上總是沒有笑容,讓我們不敢多和他說話。
現在我想,我們愛慕連長,是因為連長在當時我們連裏的男人中是最優秀的。那時的我們,剛剛離開家庭,除了父親和兄弟,我們沒接觸過別的男性,我們不知道優秀的男人是什麼樣。而連長,就現在的眼光來看,也算得上優秀。他讀過大學,據說還是兩個;他的業務技術非常好,任何一個機房出了問題他都能解決;他的軍容姿態很好,所謂站如鬆,坐如鍾。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氣質。連長很憂鬱(這是我現在才搞懂的那時憂鬱,當時隻覺得他不開心)。讓女兵們不能不生出憐愛之心。女兵們私下裏傳說,連長至今單身,是因為他的初戀對象被家裏攪黃了。
對了,連長28歲了沒有結婚,也是女兵們愛慕他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連長已經結婚了有老婆了,恐怕他的愛慕者會減掉一大半。偶像一般都單身。
我們愛慕連長,是集體愛慕,也就是說,連長是全體女兵的。每個人都可以公開表達自己的這種感情。就好象現在女人們說,我好喜歡濮存昕喲!沒人會驚詫,連她老公也不會生氣。我們就是這樣。比如值班的時候誰接到了連長的電話,就會心情激動地告訴旁人,我今天接到連長的電話了,我一下就把他聽出來了,連長表揚我來著。又比如,我今天去幫廚的時候,連長去檢查衛生,連長讓炊事班五一節包包子呢。如果某一天連長去衛生室拿藥了,那麼女兵們會在5分鍾內就知道連長病了,一個說是胃疼,一個說是昨天熬夜了,總之都很表現得十分體貼。但沒有人會采取什麼行動,去看他,或者給他送東西。大家似乎很默契地遵守著一個原則,不將連長據為己有。我那次進了連長的宿舍後,也是將所看到的情況向大家做了彙報。我說連長的房間很幹淨,也很簡單,牆上還有一幅字呢,叫做“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崖苦作舟”。陳小燕問,有沒有他對象的照片?我說沒有。反正我沒看見。柳葉說,他聽音樂嗎?我說不知道,桌上倒是有個錄音機。
我們就是這樣一起關注著連長的一切。
其實我們這樣的集體愛慕有一大好處,就是使得我們連的男兵沒了想法,男兵沒想法,男女兵之間就很難發生危險。據說在我們這批兵來之前,連裏剛剛處分了一對談戀愛的男女兵,他們先是上夜班時在電話裏聊天,聊出感情後就在星期天約好了一起請假上街,後來發展到全連看電影時他們躲進了樹林……被發現後,隻好把他們處理複員了。據說複員後他們就結婚了。所以像我們這樣一個男女兵混合的連隊,最讓領導頭疼的就是這個問題,怎樣讓一群處於青春期的男女青年互相不感興趣。有了連長,這個問題居然迎刃而解:我們連的大部分女兵對同齡的男兵們都視而不見,覺得他們太幼稚了。盡管她們也會在電話裏和男兵開開玩笑,或者因為男兵的某個玩笑而羞紅臉,但她們始終覺得這些男兵是男孩子,而不是男人。男兵們也就真像孩子一樣,除了說些調皮話惹一惹女兵,不來認真的。比如哪個女兵吃飯時添了飯,就會在當天晚上傳遍所有機房,哪個女兵說普通話走了音,也會被他們學舌一番。他們還評出了女兵中的“十大水桶”(即胖女兵)。上榜的女兵假裝沒聽見,沒上榜的女兵竊笑不已。
因為這些男兵的眼睛和嘴,我們好些女兵吃飯都不好意思添飯,隻能把第一碗盛滿一些,匆匆吃了就走。但有一回我們被男兵抓住了把柄,吃包子。那次的包子特別好吃,女兵顧不上男兵的目光了,都搶著吃,葉秀秀吃了8個,柳葉也吃8個,連陳小燕都吃了7個。有她們墊底,我就放開吃,吃了6個。那是我有吃飯史以來吃的最多的一次。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傳遍了全連,連長看見我忍著笑說,聽說你吃了6個包子?我急忙分辨說,我算少的,她們還吃8個呢。連長說,她們吃幾個我都不奇怪,你怎麼能吃6個?因為我那個時候很瘦小,感覺兩個包子就能把我的胃撐破。我又不好意思,又有些開心,畢竟連長笑眯眯地和我說了話。當然,我立即把連長的話學給了別的女兵。
情況就是這樣,由於有了連長,男兵們對女兵隻是遙遙相望,沒什麼具體想法。需要說明的是,男兵們對連長並不嫉妒,他們也很佩服他,就是說,連長不僅僅在我們女兵心目中威望很高,在男兵中也一樣有威望。於是我們連就在連長的絕對權威領導下,井井有條地向前進。
(舞台上的形勢嚴峻起來。盡管我陷入了往事,也沒忘了看戲
像通常的這類題材一樣,《洪湖赤衛隊》裏也有個女領導,女領導也比她身邊的男領導水平高。真難為了當年那些男編劇,不顧自己的真實想法在那兒抬高女同誌的地位,還總把男同胞寫得莽撞而又頭腦簡單。
劇情其實很簡單。在嚴酷的形勢麵前,劉隊長急著要打,韓英卻冷靜地要等縣委的指示。為了說服劉隊長,韓英握著拳頭說,劉闖同誌,你說是這樣有力,還是這樣更有力?她把拳頭收回又打出。劉隊長馬上說,韓書記,我明白了!
當年我看的時候,可是沒弄明白。我想,這真的和打拳頭一樣嗎?同樣的人馬,真的退回來再衝上去就更能消滅敵人嗎?
我想不明白。我很想就這個問題請教一下連長,但我不敢。)
4、再回到葉秀秀。
自從汪亞麗說了很多大幹部不要農村老婆的話後,我再看見葉秀秀時,腦海裏馬上就會浮現出我們隔壁馬叔叔那個胖胖的樣子。我甚至很想問問葉秀秀原來是不是姓馬。雖然我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葉秀秀的老家是湖北,而馬叔叔卻是四川人。從我知道馬叔叔變心的事情後,我對馬叔叔一點好感都沒有了。當然,我所能表現的,就是盡量不喊他。現在我又把我的這種情緒表現在了對葉秀秀的同情上。
那陣子我們正在流行抄歌曲,每個女兵都買了最好的軟麵抄或硬麵抄本子,沒事時就互相抄來抄去,看誰抄的歌最多。而在那些歌曲裏,大家最喜歡的就是《洪湖赤衛隊》。從洪湖水浪打浪,到手拿碟兒敲起來,從劉隊長打得真漂亮,到我的娘莫悲傷,全有。可我們大都隻看過一次《洪湖赤衛隊》,所以除了洪湖水浪打浪,其他的曲目全不會唱。那時候能識譜的女孩子很少。但我們還是興致高漲地抄歌單,也時常小聲地哼哼。
有一個星期天,我正坐在床邊抄歌呢,葉秀秀走過來,說,你能幫我背號碼嗎?我有些不情願,我說我在抄歌呢。她問抄什麼歌?我說是洪湖赤衛隊。她眼睛一下亮了,說讓我看看好嗎?我正想說你又不認字,看也看不明白。我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忘了她是洪湖的。她並不生氣,說你忘了我是洪湖的?我說,洪湖的又怎麼了?她說我從小就會唱呢。她馬上就唱起來,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我一聽,唱得真好,跟王玉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