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秀秀忽然不唱了,我說唱呀唱呀。這時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有空背號碼去,唱什麼歌!原來趙玉蓮不知何時進來了。我回頭看她一眼,馬上說,她就是來找我背號碼的,說完拉起葉秀秀說走,咱們到曬台上去背。
我們倆就上了曬台。曬台上掛滿了女兵的大大小小的衣服,但隻有綠白兩色。綠軍裝,白襯衣,或者白床單,綠被子。哪怕是內褲這樣很私人化的東西,也統一是草綠色的。因為那時提倡艱苦樸素,我們連製定了“六無”,即無手表,無皮鞋,無尼龍襪,無花枕巾……還有無什麼,經過這麼多年,我簡直想不起來了,總之凡是可以讓女兵臭美的東西都不許有。我遵守這些倒是很容易,反正沒有。僅有的兩雙尼龍襪,已經讓我媽給帶回去了。可對有的女兵來說就難受了,比如汪亞麗,她那些寶貝,想顯還來不及呢。不過大多數女兵還是嚴格遵守“六無”的,所以才會有這一片素色的曬台。
我們鑽過草綠色的網,坐到牆沿上。葉秀秀拿出號碼本遞給我,我接過號碼本說,你先把剛才那個唱完嘛。葉秀秀說,唱可以,但我有個條件。葉秀秀居然和我談起了條件,我說什麼條件?她說以後你幫我背號碼,背會10個,我就給你唱一個歌。原來是這樣。我一口答應了,我向來好為人師,再說還可以聽歌。
條件一說好,葉秀秀就唱起來了:
洪湖水呀
浪呀麼浪打浪呀
洪湖岸邊
是呀麼是家鄉呀
我聽的非常入迷,我覺得葉秀秀唱的比電影上還好聽。
之後我們就開始背號碼。我給她講了一些記憶的規律和竅門,她漸漸開竅,居然很快就記住了20個,這對她來說太不容易了,讓我也為她高興。
因為高興,那天她的話就比較多,我也就趁機問她。我說你為什麼那麼大了還來當兵?她說我叔叔說,我家裏太困難了,我當了兵回去好安個工作。我說你沒有弟弟嗎?她說我弟弟太小,才14歲。我心想她和她弟弟居然差6歲。於是我終於問了那個我最想問的問題:你爸是幹什麼的?她說死了。她說的時候一點兒也沒猶豫,而是極為迅速,倒讓我嚇了一跳。什麼時候死的?我追問。她說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家全靠我叔叔接濟。接下來她給我講了一些她們家的事,比如她很小的時候家裏就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後來她聽說那個男的也沒讀過多少書,就不願意,家裏不能兩個都是瞎子。可是要退婚很困難,因為她們已經用了人家很多錢了。她叔叔讓她出來當兵,也有逃婚的意思。
這些事真讓我感到新鮮和不可思議。我真想馬上和誰說說,但葉秀秀囑咐說,你誰也不要告訴。我隻好答應,忍住不說。但心裏從此和過去不在一樣了。人大概就是這樣成熟起來的,往心裏裝得東西越來越多了。
葉秀秀給我唱歌的時候,還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樓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嗓子:誰讓你們坐那兒的?下去!我們伸頭一看,是連長。趕緊下來了。葉秀秀說,連長是不是聽見我唱歌了?我說不會吧,你那麼小聲。
但我錯了,連長真的聽見了她的歌聲。
當然這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的。
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聲中,葉秀秀背號碼的成績迅速提高。而那段時間,我和葉秀秀差不多成了行影不離的人。別的兵問我時,我就做出一付無奈的樣子說,沒辦法,她離了我就不能背,分隊長也要我多幫助她。趙玉蓮得知後,趁機把葉秀秀交給了我,她說葉秀秀跟她在一起壓力大,不如我幫她效果好。既然大家都這麼說,我也就順應民意。隻是心裏還是擔心別的女兵把我和她歸為同類,所以有別的女兵笑話她時,我也會跟著說上兩句,以示區別,顯得很小人。
葉秀秀並不了解我的心態,仍按我們約定好了的在做,即她每背住20個號碼就給我唱一首歌。後來我發現迫切想完成任務唱歌的,是她不是我。現在想來很簡單,她在給我唱歌的時候也獲得了一種快感。但當時我不明白,還以為是我教學得法。大概是熟能生巧,越到後麵葉秀秀記憶的速度越快,有時一天就可以背下30個。所以沒過多久,我就把所有《洪湖赤衛隊》的歌聽完了,還額外聽了一些她的家鄉小調。
我最喜歡聽她唱的是韓英在牢房裏的那幾首,又憂傷,又優美。
“我的娘啊,莫悲傷,讓兒好好看看娘……”
可我一唱她就笑,說,走調了走調了,不是那樣的。弄得我挺難堪。我替自己開脫說,我從來沒學過音樂,所以不會唱歌。她說音樂是什麼?問得我啞口無言。她說你肯定能學會的,我那麼笨都能學會。多聽幾次就好了,我從小就知。我說難道你們那裏常常放這個電影?她說我沒看過電影,我媽媽會唱,她原來是縣劇團的,就演韓英呢。葉秀秀很自豪。原來是這樣。我好奇地說,那你媽媽肯定很漂亮?葉秀秀說,年輕的時候漂亮,我見過照片,現在不行了。現在像個老婆婆了。我說,那可以演韓英的媽媽呀。葉秀秀搖搖頭,說,她已經離開劇團好多年了。我問為什麼?葉秀秀不願再談了,她不想談某個話題時不會用別的話來打岔,而是直接沉默。我隻好壓住自己的好奇,跟她學歌。
為了學歌,我幫她背號碼的積極性也大大提高。
5、葉秀秀終於能夠上機值班了。
盡管她的普通話還是不過關,2還是說成餓,但她畢竟能接通電話了,號碼也全背下了。當她說,你好,請問要哪裏時,聽上去還是蠻象樣的。這裏當然有我的功勞,所以我也很高興。偶爾她會記不住電話號碼,說一句“請稍等”,就轉頭問旁邊的人。遇上脾氣好的,馬上告訴她,遇上趙老兵那種,就立即被彈了回去:自己查!
由於她的速度慢,所以安排值班時,總是把她和業務強的安排在一起。比如像我。我是不是有點兒炫耀?但事實如此。我總是和葉秀秀一起值班,由趙玉蓮帶著。而趙玉蓮不到最忙的時候不接電話,在一旁盯著葉秀秀,糾正她的動作和普通話。所以我成了主力。我常常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跟別的兵說,嗨,累死人了,一上午光是長途就接了60多個。長途要掛號,葉秀秀不會寫字,隻能我來接。
葉秀秀為此對我挺歉意的。有一回我在那兒修改我肥大的褲子,她就說我來幫你吧。我看看她,有些不信任。我們分隊針線活最好的是趙玉蓮,我們新兵哪敢麻煩她?可我那肥大的褲子穿起來實在是太難看了,褲腰得紮成反掃蕩才行。所謂反掃蕩,就是先把多餘的褲腰壓過去,再壓回來。我們女兵把這種紮法稱之為反掃蕩。我就把褲子交給了葉秀秀,她用了一個午休的時間,竟然幫我改得十分合體了。
我很高興,因為晚上有電影,我可以穿著合體的褲子去看電影了。
可沒想到電影是《楊門女將》。我已經記不清我看過幾遍《楊門女將》了,至少是四遍。原因很簡單,我們軍長酷愛這出戲,而那時候而既沒有錄象更沒有VCD,他不可能自己在家看,要看就隻能是全體機關部隊陪他一起看。每次通知看這場電影時,隊伍裏就會發出一聲歎息,輪到值班的人則興高采烈,象揀了個大便宜似的。
我呢,是這樣的心情,如果連長帶隊,會好一些,如果是指導員帶隊,就覺得更沒勁兒了。而那一天,就是我們第五次看《楊門女將》的那一天,仍是連長帶隊。我也就沒什麼怨言,集合去看。
我們唱著歌來到電影場的中央。因為隻有我們連有女兵,所以好位置給我們留著呢。可是電影看到一半,下起雨來了。會場出現了小小的騷動。但軍長不動,值班員也不敢下令帶回,所有的部隊都繼續坐著看,我們連坐在中間,就更不敢撤回了。看楊門女將,就要學楊門女將。可是我猜想連長一定很著急,這些女兵不經淋哪,感冒了誰值班?
隊伍帶回的時候,果然響起了幾個很響亮的噴嚏。連長就把口令喊得很急,隊伍差不多是小跑著回去的。連長把隊伍直接帶到了飯堂,讓炊事班熬了一大鍋薑湯,命令每人喝一碗。我們喝著薑湯,集體享受著連長的關愛,暖暖和和的。但我發現葉秀秀有些異常,她連喝了三碗還要喝,我一個勁兒叫她走,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晚上熄燈後葉秀秀悄悄摸到我床邊說,哎,我告訴你一個事兒。我困得不行,說明天再說吧。她不走,非說不可。我隻好讓她進到我的蚊帳裏。她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嗎,今天晚上連長讓炊事班熬薑湯,主要是因為我。我忍不住笑起來,說你得了吧,連長才不會為哪一個人呢。她急了,說真的,今天看電影回來的時候,連長就走在我旁邊,他小聲問我冷不冷?我說冷。連長才帶我們上炊事班熬的薑湯。
我想這葉秀秀可真能自作多情啊。連長帶隊,很可能剛好走在她旁邊,問她冷不冷,自然是一個領導對下屬的關心。連這個都要理解為私人感情,真是可笑。不過不知怎麼,我心裏還是不太舒服。是嫉妒?
因為嫉妒我就說,人家連長是看你身體好,如果你都覺得冷,那肯定全連都冷。
葉秀秀沒聽出我的嘲諷,說,可是電影開始前,連長還問我,今天是不是你在曬台上唱歌?我說是。連長說,唱得不錯嘛,以後連裏搞聯歡,你可以給大家表演。
我說,那也是從工作考慮的。葉秀秀說,還有呢,上次那個事,連長也特別替我著想。我問,上次哪個事?她說上次我說我一個人來管菜地,連長就不讓。我說,那是連長要拿那塊地來鍛煉我們。葉秀秀說,不,後來連長還為這事專門找了分隊長的,他說不能因為葉秀秀來自農村就讓她種菜,她既然當了兵,就要讓她和別的新同誌一樣成長。我一聽,這話的確像連長說的。但還是不甘心地說,你怎麼知道?她說,分隊長告訴我的。
看葉秀秀哪個高興的樣子,我心裏越來越不對勁兒,至於是哪兒不對勁兒,我還沒想明白。也許,這事發生在汪亞麗身上,就是說,是汪亞麗告訴我連長對她特別好,我就不會覺得不對勁兒了?反正葉秀秀這樣我挺煩,我不由分說地要趕她走,我說你趕快過去吧,我還要值夜班呢,你當然能一覺睡到天亮了。
葉秀秀也沒生氣,馬上就過去了。
我卻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