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6、這天夜裏我值大夜班。
我們夜班分為前半夜和後半夜,我們習慣地把前半夜叫小夜,後半夜叫大夜。無論是大夜還是小夜,我都很痛恨。值小夜我一般到了淩晨1點就支持不住了,困得頭一個勁而地朝工作台上點。值大夜最難熬的是淩晨5點,哈欠眼淚不斷。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我隻好站起來在機房裏來回走,但經常走著走著,頭一靠到牆上就站那兒睡著了。
值大夜還有一個難關,就是半夜起床。你想你睡得好好的,半中攔腰被人從睡夢中叫醒,是什麼滋味兒?那天夜裏該趙玉蓮帶我和汪亞麗值班,盡管我和汪亞麗算是新兵裏的尖子了,但連裏仍不讓我們獨立值班,對我們的不信任隨處可見。誰讓我們是新同誌呢。
我起來後,半夢半醒地到炊事班去吃夜餐,發現汪亞麗沒來。趙玉蓮很生氣,說你去叫她。我隻好跑上去叫她。我們新兵這種情況很多,叫起來了,倒頭又睡。
汪亞麗果然還在睡。我使勁兒推她,她正開眼,眼睛大得真是嚇人。我說起來了,到時間了。她說討厭,讓我在躺一會兒。我說,趙老兵生氣了。她還是不動。我隻好說,連長在機房等著我們交接班呢。這下她清醒了,嘟嘟囔囔地爬起來。因為連長經常半夜起來檢查值夜班情況,如果發現有沒有起來的,那你就完了。連長訓斥起人來,是最最可怕的,對我們女兵也一樣。汪亞麗開燈時,我發現她竟然用的是提花枕巾,顏色很鮮豔。我想她膽子真大,連裏已經明確規定了戰士不準用花枕巾她敢還用。她看見我看見了,把枕巾我往枕下一塞,什麼也沒說。我知道汪亞麗在我們這群女兵裏特殊,她仗著父親是大幹部,不太把連裏的規定放在眼裏。據說她還有塊表。
汪亞麗夜宵也沒吃,就和我一起到了機房。見連長並沒有來檢查,知道是我騙她,很不高興。我堅持說剛才還在。老實說,我也希望連長來呀,他不來我有什麼辦法?趙老兵看見她進來了,一句也沒說她,吩咐我們一邊值班,一邊整理一下白天的電話單,自己就坐到一邊的台燈下麵寫信去了。夜裏基本沒電話,有我們兩個大活人守在那兒足夠了。
老實說,我不喜歡和趙老兵汪亞麗她們倆值班。趙老兵仗著是老兵,根本不理我們。汪亞麗總是很矜持,跟人說話時眼睛朝上看。值夜班本來就很難熬,一定要和一個好說話的人在一起才好打發時間。按規定,值夜班不能聊天,不能寫信,也不能看小說,更不能睡覺。但我們除了堅持住不睡覺,其他都做不到。連趙老兵這樣的都做不到。那天夜裏我們兩個在機房裏坐了沒一會兒,汪亞麗就開始打瞌睡,頭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我很急,讓趙老兵看見了,那不光是她,我也要一起挨批的。
我隻好不斷地找話跟她說,她恩恩啊啊的不搭理我。我忽然想起了葉秀秀,就說,哎,告訴你個秘密。她有了一點興趣,側過臉來問,什麼秘密?我說葉秀秀喜歡連長。她說這有什麼,我看你也喜歡。我又說,連長也喜歡她呢。汪亞麗一笑,說,瞎說,不可能。連長喜歡哪個女兵也不會喜歡葉秀秀。我一想也是,可是話已經這麼說出來了,我好象有某種義務要替葉秀秀證明似的,我壓低了聲音,把葉秀秀睡覺之前跟我說的話告訴了汪亞麗。在說的時候,我幾乎相信葉秀秀的話了,有一種想說服汪亞麗的欲望,因此多多少少有些誇張。但汪亞麗依然很不屑,說,根本不可能,她簡直是胡思亂想。
我們小聲地唧唧咕咕地講著,生怕趙老兵聽見。汪亞麗盡管很不屑,但已經被這事刺激得徹底清醒了,她開始打擊我們所有人。她說我就不明白劉永強有什麼好的,你們都那麼喜歡他。劉永強是我們連長的名字,我可從來沒敢這麼叫過他。我有些欽佩地看著汪亞麗,我想她真是和我們不一樣呢,她連連長都看不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辯解說,其實我也沒喜歡連長,我隻不過覺得他比指導員好,比副連長也好。汪亞麗說,那當然不能和指導員比,指導員連個軍人都不合格。站沒個站像,坐沒個坐像,說話像個大媽。她開始學指導員說話,還真像,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引來趙老兵一聲嗬斥。我恨了她一眼,對汪亞麗說,不理她,你接著說。
汪亞麗說,至於副連長嘛,他本來是應該有魅力的,他個子高,長得也比劉永強帥,但是他被籠罩在劉永強的陰影下了。男人一定要有權力才有魅力,他沒有權力。如果讓他當連長,他肯定比劉永強還能迷住你們。
我很吃驚,這樣的話我是第一次聽到。在此之前我從沒聽哪個女孩子議論過男人,特別是議論男人的長相。我想了一下副連長的模樣,很模糊,沒覺得他帥。我就問汪亞麗,那你覺得我們連男兵哪個最帥?汪亞麗說,都不行,都是些毛孩子。
汪亞麗聊得興起,一揚胳臂,我看見她果然戴著手表,隻不過戴得很高,幾乎要到胳臂彎兒了。肯定是怕被發現。我不明白那有什麼好,箍在胳臂上,多難受啊。當然,我假裝沒看見,接著聽她說。
那天夜裏我們倆竟然聊得挺開心。當然,基本上是汪亞麗說,我聽。她講的很多事情和觀點,我都插不上話,隻有聽的份兒。我發現她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也是夠豐富的。我在那一夜一下子增長了許多生活知識,或者說做女人的知識。我覺得汪亞麗也沒那麼討厭了。
隻有在最後的時候,我犯了個小小的錯誤。我看她高興,就說,你爸參加革命的時候一定是紅小鬼吧?我是按自己的父親推斷的,她父親那麼大個幹部,一定很早就參加革命了。她說也沒有,我爸17歲當兵,現在都快70了。我嚇了一跳,說,那你爸不是50歲才生你?她那種不耐煩的勁兒又出來了,說,這也什麼好奇怪的。眼白往上一翻,我不敢再問了,心裏還是奇怪。
快到交接班的時候,趙老兵過來要我寫值班報告。我驚奇地發現,我竟順利地度過了淩晨5點那個非常難熬的時期。可見我們聊得的確很愉快。
但我卻忘了,我們的談話,是葉秀秀開始的。
(劉隊長他們成功地偷襲了地主彭霸天的大院,搶到了或者說繳獲了一批槍支。於是他們快樂地唱起來:
這一仗,打的真漂亮
個個像猛虎下山岡
……
我當年看《洪湖赤衛隊》時,最喜歡的就是這段男聲小合唱了。但我一直覺得他們是打了一個很大勝仗,重看才明白,原來就是偷襲了一次 ,並且也沒消滅什麼敵人,偷了幾隻槍而已。
但我還是喜歡這段唱,快樂,有趣。
我相信大多數觀眾都不會在意劇情的,他們迷戀的是和他們的青春交織在一起的熟悉的旋律。入場時我就注意到了,來看的百分之九十是中年人。
我也一樣,讓我激動的肯定不是韓英和劉隊長,而是和他們交織在一起的往事,是我最早迷上這些歌曲的日子。)
7、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下晚班回到宿舍,發現汪亞麗哼著歌,手上還拿了個西紅柿在吃。這讓我挺奇怪的,她平時不吃這些,她家裏常給她送蘋果和梨來。見我進來,她主動問,你要不要?我忍不住嘴讒,說還有嗎?她從床底下拖出臉盆,竟然有半臉盆,她很自負地說,拿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我很吃驚,她怎麼會有那麼多西紅柿呢?顯然不是她買的,難道是從炊事班拿的?我們偶爾也會問炊事班要根黃瓜什麼的,但她怎麼敢拿那麼多?見我疑心的樣子,她說,有人給我送來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這時葉秀秀也進來了,汪亞麗破天荒地主動和她說話:葉秀秀你吃不吃西紅柿?葉秀秀說,什麼西紅柿?我指指盆子。葉秀秀說,哦,番茄呀,要吃。汪亞麗似乎心情特別好,挑了個大的給她。葉秀秀也和我一樣問,你怎麼有那麼多番茄?汪亞麗說,連長給我的。
真是出語驚人。我和葉秀秀都愣住了。汪亞麗不再解釋,哼著歌洗臉去了。我和葉秀秀都站在那兒沉默不語。我不知道葉秀秀是什麼心情,我是恨不能跑去問連長,你怎麼能這樣呢?可我有什麼權利去問?連長為什麼不可以這樣?我想不清楚,隻是覺得什麼美好的東西被打碎了,心裏很難過。
大約沉默了幾分鍾,葉秀秀把番茄丟回汪亞麗的臉盆,出門去了。
對於葉秀秀的反應,我有些意外。我想,咦,她還挺生氣的嘛。難道她真把連長據為己有了?那就不好玩兒了。
後來我聽和汪亞麗一起值班的柳葉說,她們晚上值班的時候,連長上機房來了。汪亞麗就跟連長說,她晚上沒吃飯,因為胃疼。連長讓她去拿藥,她說不用吃藥,吃點東西就行,連長就打電話給炊事班,讓他們給下一碗雞蛋麵。汪亞麗又說,她經常覺得餓,餓了又沒吃的,想要幾個西紅柿。連長就讓炊事班的人送了些西紅柿過來。
柳葉跟我們說這些時,顯然也有些不滿:她有點兒撒嬌。柳葉說,連長好象挺聽她的。是不是因為她爸是大官?我搖頭,我不願相信連長這麼勢力。我說不會吧?連長對誰都這樣。柳葉想了想,表示同意,她說我上次感冒,連長也讓炊事班給我下了雞蛋麵的。
但獨自一人時我心裏還是有些難過。當初葉秀秀說連長對她好時,我隻覺得可笑,現在我感到難過,是因為我知道這是有可能的。汪亞麗不僅有個高幹爹,關鍵是她比我們都漂亮,她還高傲得像個公主,如果她對連長撒嬌,連長不可能不動心。
從那以後,我就比較注意觀察連長了。比如看他進飯堂的時候,朝不朝汪亞麗這邊看,再比如,汪亞麗值班時,他是不是去機房。但一段時間之後,我沒發現連長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倒是汪亞麗,老那麼臭美西西的。比如早上出操,當全連集合完畢開始跑操時,連長往往會喊一句,女同誌有特殊情況的出列!一般來說,我們新同誌都不太好意思出列,老兵才會大咧咧地走出來。但汪亞麗卻是我們新同誌中的個例,她總是大模大樣地走出來,腰肢扭著,皮帶在手上甩著,讓我們新兵看了全都在心裏撇嘴。
當然我們也就是心裏撇撇嘴,真嘴巴都閉得緊緊的。現在想來,在我們年輕的心裏,一樣有對權勢本能的趨附。其實汪亞麗的父親能對我們這些小兵有什麼影響?但我們還是有一種本能的懼怕。一段時間之後我就認定,連長和汪亞麗沒什麼異常,至少連長很正常,他還是我們大家的連長。我的革命警惕性就放鬆下來。
倒是葉秀秀有些異常,常常發呆,還常常躲在蚊帳裏麵,連我都不知道她在幹嗎。我們一起值班時,她時常會冒出一兩句沒頭沒腦的話,比如,我是不是太胖了?或者,我現在認字晚不晚?指導員找的老婆也有文化嗎?
我對她這些問題很不耐煩。我想她也太不自量了,能把眼下的班上好,順利地度過服役期而不被退回去,對她來說就相當不錯了,還想怎麼樣?難道還想找個軍官嫁不成?
有天晚上睡覺時,她又悄悄摸到我的床邊來了。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她這種舉動,賊西西的。可我皺著眉頭她視而不見,她很知己的樣子小聲跟我說,哎,我發現一個秘密。我問什麼秘密?她說,汪亞麗有手表,還有提花枕巾。我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麼秘密,我早就知道了。她說,那你為什麼不跟領導彙報?我意外地說,幹嗎要彙報?她說,她違反連裏規定呀,為什麼沒人管她?我不耐煩地說,要回報你彙報好了,我可不想管閑事。
葉秀秀沒有說話。我知道,自從汪亞麗炫耀了連長給她的西紅柿後,葉秀秀對她就越發地不滿了。以前她也不滿,因為汪亞麗總是當麵打擊嘲諷她,可以前的不滿是私人化的,現在的不滿卻有了公眾意義——汪亞麗違反紀律,她不艱苦樸素,她有小資產階級思想。照說我也對她這些感到不滿,我們同是女兵,為什麼她就可以特殊?但我真沒想過她應該受到批評,並且由我來揭出這個問題。
所以在葉秀秀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時我再次說,要彙報你彙報好了,我可不想管閑事。
後來事情發生後,我曾反省過自己,我這句話有沒有煽動作用?
8、年底了,我們又該到各友鄰台站去走訪了。
每年年底,我們話務分隊都要派出一組人馬,到那些我們下屬的各單位電話班或總機班去征求意見,問問他們對我們這一年來的服務態度和工作質量有什麼意見和建議。須知那時侯可沒有什麼長途直撥,所有的長途電話都得經過我們長途台轉接,故每個單位都有一個小總機,有那麼一兩個電話兵守在那兒轉接電話,遇有長話就往我們這兒掛號。也就是說,他們是我們的用戶。用現在的眼光看,我們是被求的一方,他們是求人的一方,應該他們上門才對。但那時候可不講這些,我們不但非常平等地把他們當友鄰單位,而且絲毫沒想過要他們回報。在他們看來也得是應該的,我們去走訪,他們從來不會給我們辦招待,也不會送東西。唯一回報我們的,就是些好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