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們還是很願意參加走訪活動,都爭著去。並不是說我們多麼想聽好聽話,好聽話當然也愛聽,況且那時我們的服務態度也確實沒說的,好的不行,比現在那些傳呼台的小姐還好,主要是素質好。聲音清脆而不嗲,且簡潔明了。我最受不了現在傳呼台的過分客氣,比如碰上周末你要打個傳呼,她會瑣瑣碎碎一溜小跑似的說出一大段話:周末愉快888台136號為你服務請問呼多少號?那個“號”字要拖出幾裏地。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把本來在嘴邊的那個傳呼號給忘了。有這個必要嗎?像我們那時候多好,一句話:您好,請問要哪裏?
不自我表揚了,接著講故事。我們爭著去的主要原因,是可以在走訪中,見到那些長期以來我們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人,具體說,就是那些在電話裏和我們打交道的男兵。大多數單位的小總機通常是由男兵們守著的,隻有軍以上的大單位才有幾個女兵。
老兵們對此事已沒有新鮮感了,走訪就以我們這年的兵為主。我,汪亞麗,陳小燕,柳葉,作為新兵裏的業務尖子,都被選上了。而葉秀秀作為新兵裏的特殊情況,也讓她參加了。由老兵趙玉蓮帶隊。去之前,趙玉蓮先召集我們開會。她板著臉說,以往走訪的時候,經常出現一種情況,就是有的話務員同誌在電話裏與對方建立了好感,盼著見麵,結果見麵後卻很失望。所以我先給你們打預防針,勸你們最好不要有什麼想法,免得到時候難過。
趙老兵的話讓我們幾個偷偷笑起來。的確,有的總機班的男兵聲音很好聽,標準的普通話,音色也好,有的男兵嘴巴還特別會說,見多識廣,並且常常來兩句無傷大雅的奉承,我們難免被迷惑。我就遇到這麼一位,是一個軍事院校總機班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處軍事院校,他肚裏的確有貨,說起什麼來都頭頭是道,還聲稱讀過史記,讓我有些佩服他。上夜班無聊的時候,我們交談過幾次。他還挺幽默。比如煮好了麵條——因為人少,他們是自己在機房裏做夜餐——他就會打電話過來說,你要不要來一碗?很香呢。不過,我怎麼會對一個從來沒見過麵的人動感情呢?我這人實際,沒有幻想氣質。再說我心裏還裝著是連長呢,盡管我知道大家都裝著。所以我沒把趙老兵的警告當回事。
我們打完“預防針”後就出發了。
第一站去的就是軍事院校。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在那兒等我們的兩個小夥子說他們是01號和02號,常和我聊天的那個03號在機房值班呢。我想也好,免得真像趙老兵說的,見了失望,或者讓對方有什麼想法。但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兵,好像是01號那個老兵忽然問,哪位是41號?我有些意外,說,我是。
我們值班時,都是以自己的號出現的,我就是41號。不允許說出自己的名字。那個兵對我說,我們03號話務員請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一個筆記本。
我愣在那兒不隻所措,看看趙老兵。那個兵說,03號說你在工作中對他幫助很大,也很負責,他希望和你共同進步。我還是看看趙老兵。趙老兵伸手把本子接過來,打開,扉頁上大概寫了些字,我真想看,可看不見。趙老兵看了之後,麵無表情地將本子還給那個兵,說,我們有規定,不許接收用戶的禮物。
那個兵急了,說,這不是禮物,這是學習用品。
趙老兵依然說,不行。
我一看沒希望了,隻好說,請你替我謝謝03號。說完我就先出門了。我有點兒生趙老兵的氣。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一個本子嗎?我連人都沒見著。
因為生氣,餘下的行程我一直沒怎麼說話,也沒怎麼注意別人。所以後來葉秀秀告訴我,在一個機務站,她發現汪亞麗和一個技師眉目傳情,我很吃驚,一點印象也沒有。眉目傳情這個詞,我就是從葉秀秀那裏第一次聽說的。葉秀秀雖然沒文化,卻常常會說出一些連我這個高中生都感到陌生的詞,而且對男女之事十分敏感。現在想來,是和她長期聽戲有關。戲文裏麵有些唱詞很有文采,且有許多愛情故事。
我聽了葉秀秀的描述,更生趙老兵的氣了。我一個本子你不準要,人家眉目傳情你卻不管。可話說回來,眉目傳情有證據嗎?有也在空氣裏。
我隻好氣氣了事。
但葉秀秀卻當了回事。她很生氣地跟我說,汪亞麗是個水性揚花的妖精,一會兒對這個好,一會兒對那個好,真討厭!她也學會了說討厭。我說她還對誰好了?她說連長唄。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我就知道,連長被她迷住了。我說不可能,連長才不會被誰迷住呢。葉秀秀說,你不知道,我能看出來。
我不信。主要是我不願意信。
9、春節到了。
這是我們當兵後的第一個春節,也是我們離開父母後的第一個春節。年三十那天,有幾個女兵因為想家竟然哭了。為了不讓這種情緒蔓延,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就全都下到了各分隊,和大家一起過年。
我們分隊肯定最盼連長來,但來的卻是副指導員,副指導員是女的。我想連長肯定有意回避來我們分隊。其實照現在的觀念來看,應該把副指導員派給男兵,把連長派給我們女兵,至少把副連長派給我們女兵。但在那時是不可能的。
我們雖然很失落,但還是對副指導員的到來表現出12萬分的熱情。畢竟是過年,有個領導和我們在一起。副指導員很和氣,是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女幹部。她把2歲多的孩子丟在家裏,和我們一起包餃子。
我們連過節有個傳統項目,就是包餃子。五一節,八一節,中秋節,都包。因為連隊人口太多,餃子要分到各分隊去包。其實這樣反倒更增添了過節的氣氛。炊事班早早地剁好了一大盆餃子餡兒,揉好了小山一樣的麵團,然後通知各分隊根據人數去領,領回到宿舍裏邊說話邊包。我們分隊是趙玉蓮帶著柳葉、陳小燕和我去領的皮和餡兒,炊事班對我們分隊曆來有不滿情緒,因為我們總是領很多的餡兒還不夠包,我們的餃子總是鼓鼓囊囊的。
那天也是,還剩很多皮的時候就沒餡兒了。分隊長就叫我和陳小燕去領,因為領餡兒得和炊事班鬥嘴,分隊長認為我們倆的嘴比較厲害。
炊事班長果然不滿地說,剛才已經多給你們了,怎麼還不夠?我說你要是不信,就派個兵去我們分隊看,盆子都空著呢,大家都停工待料呢。炊事班長知道,他就是派個兵去看,也改變不了要給我們加餡兒的命運。但他還是不滿,嘟囔說,你們就不能少包點餡兒?陳小燕說,少包餡兒就不好吃了,不信等會兒你嚐嚐我們包的,肯定好吃。炊事班長說,吃吃,就知道吃,吃出20個水桶來有什麼好?我和陳小燕一起說,水桶就水桶,我們樂意。
反正我們倆都瘦,說這種話沒心沒肺。炊事班長隻好不情願地給我們添了一小盆餡兒。
我們迅速包好了所有的餃子,即使中途停工加餡兒,我們也是全連第一個名,而且隻隻餃子都很漂亮。女兵嘛,做這些事自然麻利。我包餃子的手藝就是在部隊裏學的,至今沒丟,可惜如今也懶得展示了,總是買餃子吃。
我們包好餃子就趕緊端到炊事班去下,稱之為搶鍋。哪個分隊先搶到哪個分隊先吃。炊事班長盡管對我們不滿,也隻有讓我們先下。我們端著下好的餃子,故意從男兵的宿舍窗過,還大聲吆喝:吃餃子了!吃餃子了!急得那些男兵直咽口水。
第一鍋餃子出來,我們還會很乖的先給連長指導員他們端一大碗去,讓他們嚐個鮮。我們做這些事時,一點獻媚的色彩都沒有,很純真的樣子。連長指導員也就把我們好誇一通,好吃好吃,能幹能幹。
我想,如果我們那時候一直情竇不開的話,可能留在今天我記憶裏的,就全是些美好而又單純的回憶了。可惜我們已開始醒事,已開始有了情感渴望。特別是當我們想表達自己的感情時,便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到他人。
那天晚上,我是說年三十晚上,我們吃了餃子就在食堂開聯歡會——那時不要說中央台春節聯歡晚會了,就連個電視都看不到,我們隻能自己聯歡。在聯歡晚會上,我們分隊出的節目最多,獲得的掌聲也最多。
但最出風頭的,還是葉秀秀的獨唱。
葉秀秀一連唱了三首《洪湖赤衛隊》插曲,簡直就下不來台,連陳小燕柳葉她們都給她使勁兒鼓掌,葉秀秀興奮得臉通紅,人顯得特別漂亮。晚會之後,全連的宿舍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哼唱“洪湖水浪打浪”。
我回到寢室想好好誇誇葉秀秀,卻找不著人了。隻有汪亞麗在。汪亞麗因為上晚班,剛好是6點到9點,沒參加上晚會,我就給她把晚會的熱鬧轉述了一番,還很誇張地把葉秀秀捧了一通。汪亞麗仍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一邊吃零嘴一邊說,唱個家鄉小調就把你們給迷住了,都是些土包子,沒聽過好音樂。
這幾句話真把我給噎住了。我挺生氣的,不再說話了。回想起來,汪亞麗就是愛與人為敵,照說我和她還過一次愉快的聊天,她也照樣不把我當朋友。我心想,家鄉小調怎麼了,你不是也在往本子上抄嗎?
因為過年,連裏把熄燈時間推後到了11點。可直到熄燈,葉秀秀也沒回來。她是11點半回來的,而且情緒低落,我是從她的腳步聲聽出來的。我以為她會洋洋得意呢。因為當兵到現在,她是頭一回在我們連裏出這樣的風頭,以前出的風頭,都是付麵的。
宿舍裏很黑,我看見她腳也沒洗就上了床。我悄悄問她,你上哪兒去了?她不回答,鑽幾了被窩。過了一會兒,就從被窩裏傳來輕輕的哭泣聲。這讓我太吃驚了。葉秀秀從來就沒有哭過,無論趙玉蓮怎麼訓她,無論汪亞麗怎麼譏諷她,她都滿不在乎,還笑嘻嘻的,我一直以為她是個沒有眼淚的人。
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摸到她床邊輕聲問:喂,你怎麼啦?她不說話,隻是抽噎。我說是不是想家了?她還是不說話。我隻好漫無邊際地勸了兩句:別哭了,我媽說過年最好別哭,要不一年都心情不好。她似乎努力在忍,聲音小了一些。
第二天起床,葉秀秀的眼睛紅腫,並且沉默寡言。我們倆下樓時正好遇見了連長,連長笑眯眯地說,新年好!我受寵若驚,也趕緊說,新年好!葉秀秀卻把頭一低,什麼也不說。連長又說,葉秀秀新年好!葉秀秀還是不說話,弄得我反倒有些尷尬。
大年初一,連隊允許外出的人員有所增加,我就約了陳小燕上街。約葉秀秀她不去。我們穿著像饅頭一樣的棉襖,鼓鼓囊囊地走出營門。
一上路陳小燕就說,哎,我昨天看見葉秀秀上連長那兒去了。是嗎?我馬上想到了今天早上的情形,看來葉秀秀的生氣和連長有關,可連長並沒有生氣呀。我問陳小燕,是什麼時候去的?她說就是開完聯歡會之後。我哦了一聲,說怪不得。陳小燕說,怪不得什麼?我猶豫了一下,忍住沒說。因為這不僅僅關係到葉秀秀,更關係到連長。陳小燕追問我,怪不得什麼嘛?我說,沒什麼,可能葉秀秀想找連長請假,回家去過年。葉秀秀的確跟我說過這事。陳小燕笑道,她是傻瓜喲,居然想回家過年?
我對付了陳小燕,心裏卻更好奇了。到底發生了什麼,讓葉秀秀那麼傷心地落淚?難道連長對她不好了?可今天早上連長的表情很平常呀。我決定回去之後,再找葉秀秀套套,也許她會忍不住跟我說。
我上街一個主要的目的,是給家裏打電話。盡管我們是電話兵,但連隊是絕對不允許我們在連裏打私人長途的。有一回我值班時,居然接到了我父親的電話,我一下就聽出我父親的聲音了,他卻沒聽出是我,很客氣地說,麻煩你給我找一下某某某。說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忍住笑說,請你等一下,我馬上給你接到連部去找她。然後我放下耳機,跟領班的老兵請了假,飛快地跑到連部值班室去。我拿起話筒說,爸,剛才就是我哎。讓我爸無比驚奇。
我們來到電信局,排了半天隊,總算給家裏打通了電話。我母親一聽是我,就聲音哽咽,說些無比傷感的話。我趕緊岔開話題,興高采烈地跟她說連裏如何熱鬧,如何好玩兒。我最怕我母親動感情了,她一動感情我就不知所措。但這個電話不打又不行。
打完電話我感到很輕鬆。陳小燕卻有些沉默。我問她家裏怎麼樣?她說好不了,我兩個哥哥也沒回去,都在部隊。就我媽和我爸自己過年。我說,誰叫你們家孩子都跑去當兵的。她說我也不想,可不當兵我們能幹什麼?
的確。我本來也不想當兵的,可那時侯部隊子女不當兵沒有任何出路,工人的孩子可以頂替,職員的孩子也能接班,我們要想有份工作,就隻能當兵。就在我當兵後的第二年,國家恢複了高考,可把我後悔的不行。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