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說的時候,戰士們頻頻點頭,連營長也流露出讚同的目光。小石很怕那個作家不高興,還好,他隻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往本子上記著。小石想,也許作家就是想了解我們戰士的真實想法呢。

輪到太陽作家了。她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最喜歡的詞是等。大家似乎有些意外,靜靜地聽她說。太陽作家說,等的詞意非常豐富,它可以是歡樂的,也可以是悲傷的,可以是充滿期待的,也可以是滿懷心事的。等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狀態,等人,等信,等電話,等演出開始,等孩子長大,等傷口愈合,等嚴寒之後的春天,等暑熱之後的秋雨……很多時候,我們是因為有了等才有了希望,有了等才有了安寧的心境……

她的詩一樣的表達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小石拍得尤其響亮。他感歎地想,到底是作家啊,說得真是好極了。我也最喜歡等呢。人的一輩子其實就是在等呢。

接下去氣氛一直很熱烈,還有許多好詞給小石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永恒,堅韌,奉獻,勇敢,母親,回家,愛,還有陽光。到活動結束,好幾個戰士還想再說。排長安慰他們道,別急,等以後咱們排裏自己搞一次,讓你們說夠。

作家們要走了。

太陽作家特意跑來跟小石合了影,然後把大衣脫下來還給小石,她跟小石說,我回去就給你寄照片,說完馬上鑽進了車裏。其他人都站在那兒和戰士們一一握手,唯有她躲在汽車裏不出來了。小石知道她肯定又在那兒掉眼淚了。小石想,這個阿姨心太軟,像孩子。

作家終於走了。哨所又歸於平靜了。

小石穿上大衣去陣地站崗。小石覺得自己很幸運,站崗的時間剛好在作家走後。他持槍站在哨位上,站得很直。背後是鮮紅的石碑,上麵寫著“查果拉哨卡”,前麵是一望無際的山巒和藍天。小石忽然覺得,“一望無際”這個詞其實也挺好的。排長告訴他們,就在那一望無際之中隨時潛伏著敵情。排長還說,有我們在,國土就不會喪失一寸。排長說了這話後作家報以了熱烈的掌聲。小石覺得今天他們排所有的兵都表現出色,包括周海。

小石將手伸進大衣口袋,指頭被什麼輕輕紮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是駱駝刺。一定是太陽作家放在口袋裏的。她怎麼沒拿走?小石拿出來細細地看,又想起了太陽作家的話,它為什麼叫駱駝刺?它和駱駝毫無相像之處呀。

是啊,它為什麼叫駱駝刺?它和駱駝……忽然,一道亮光出現在了小石腦子裏,他一下子明白了駱駝刺的由來。人的大腦真是神奇呀,好象有許多地方會自動地亮起來。一但亮起來就成天才了。現在他腦子裏亮起的那道光就讓他在一瞬間無師自通地知道了駱駝刺的由來,他激動得心嘭嘭直跳。

小石慌慌地想,等會兒一下崗他就要給太陽作家寫信,告訴她他終於知道駱駝刺為什麼叫駱駝刺了,他相信太陽作家一定會讚成他的說法的,排裏的兄弟都會讚成他的說法的。寫好之後他要用快件把信寄出去,讓太陽作家一回家就能看到。他還想等下次他們排搞活動的時候,他要說他最喜歡的詞是駱駝刺。他要告訴大家,駱駝刺雖然隻是一朵小小的花,可它和駱駝一樣堅強勇敢,能夠忍耐幹旱,忍耐狂風,在茫茫戈壁中生存。所以它在精神上和駱駝一樣高大,它和駱駝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就像我們,我們都是駱駝刺……

小石想,太陽作家不說她喜歡“等”嗎?現在,在她回家的路上,有一封信正等著她呢。

小石立刻被自己創造出來的美好意境深深的陶醉了。

1999年2月,成都北較場

(短篇小說)

一個夜晚發生的事

1997年5月29日的夜晚,我是在西藏日喀則的一家陸軍醫院裏度過的。

我在這家醫院采訪,提出想和護士一起值夜班,院方一口答應了。於是這天夜裏,我就在外科病房守著。雖然已是5月底,但在西藏,在西藏的夜裏,天氣依然很冷。我抱著一杯熱茶,守著爐子,和護士小殷聊天。

小殷是個北方姑娘,個子高高的,臉龐紅撲撲的,健康開朗,也善談。我問她在外科當護士是不是比其他科更累呢?她說那倒不一定,但比其他科的緊急情況多。比如5月12號那天,是護士節,我剛參加完醫院的歌詠比賽,還來不及看分呢,就來了個急重病人,我隻好跑步到科裏,跑得比唱歌還要喘。她說得時候笑眯眯的,像在說一件好玩兒的事。什麼病?我問。車禍。她說,當時情況可糟了,瞳孔一大一小,昏迷不醒。現在呢?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但還是嗜睡,腿腫得發黑,我用熱水給他泡也緩不過來。我們給他上了特護。主要是車禍之後沒及時送來,又凍了一下。如果不是一個道班工人發現,可能就沒命了。肇事司機逃逸了。

我想,這個年輕姑娘不知見過多少生死了。我又問,你們什麼時候最忙?小殷說,每年年底。為什麼?小殷笑道,新兵進藏啊,總有一大批患高原反應的。把所有病房都住得滿滿的。怪不得她笑,她一定認為我這個老兵應該想到這一點。

我們聊了一會兒,小殷看看表,說馬上要到休息時間了,她得去查房。我便和和她一起去。外科總共有10來間病房,大部分房間已熄燈休息了。走到其中一個黑了燈的病房時,小殷推開門打亮燈說,喏,就是靠窗戶那個。我看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床頭櫃上幹幹淨淨,隻有一個大概是用來喝水的玻璃瓶。我說,沒人來看他嗎?小殷說,他一直不說話,我們也沒辦法通知他家人。小殷走過去,給他掖了掖被子。他就像荒原上的一根草,我忽然想,小殷她們,就是照在他身上唯一的陽光了。

我們關上燈退出來,走到一間亮著燈的病房,見幾個兵在玩兒撲克。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兵將兩隻胳膊架空,抬得很高。小殷像幼兒園老師吆喝孩子那樣大聲說,睡了睡了,再不睡就給我搓棉球去!幾個兵並不害怕,嬉笑著說好啊好啊,隻要你肯。小殷說,快關燈了!每天都不自覺。幾個兵就把撲克收了。動作倒是快,幾下就上了床。小殷發現還少一個,就問,17床呢?幾個兵說,不知道,可能看電視去了。小殷生氣地說,看我怎麼收拾他。

我和小殷走出來,問,那個兵為什麼把兩隻胳膊抬那麼高?小殷說,他剛作了腋下切除術,他有狐臭。我不解地說,狐臭也要來作手術嗎?小殷幽默地說,當然了,因為他已經臭到影響團結了。

我們回到護士辦公室。窗戶上竟然有個蒼蠅,到底是夏季了。小殷拿起一張舊報紙向它靠近,那隻蒼蠅。我說,你進來這麼多年了,有什麼最難忘的事嗎?那隻蒼蠅往上移了移,小殷夠不著了,隻好脫了鞋踩上凳子。踩在凳子上的小殷說,它也缺氧。飛不動。小殷“啪”地一下,把蒼蠅給拍死了,給我的感覺拍的不是蒼蠅。小殷又說,最難忘的事?一下還說不上來。

我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很笨,但它是個可以講故事的問題。小殷從凳子上下來,把報紙扔進字紙簍,然後很仔細地洗手,好象剛才她是用手抓的蒼蠅。

有一年冬天,小殷開始講故事了,我知道會這樣。怎麼可能沒故事呢?小殷說,其實還不是冬天,剛10月底。下了一場大雪,特別大,可以算是雪災了。我們醫院送來5個被凍傷的軍人。那時候我還在手術室,並且懷著孩子。5個傷員裏,有4個軍官,1個士兵。他們是在探家回來的路上,遭遇這場大雪的。上路時一點下雪的跡象都沒有,走到一半就突然下起來了。他們坐的車先是迷了路,然後又陷住了。他們就下來步行,路是走對了的,但還是全部凍傷了。我問,不走不行嗎,不能就在車裏等嗎?小殷說不行,那樣說不定會凍死。我又問,傷得厲害嗎?

小殷終於洗完了手,一邊擦一邊點頭道,厲害。5個人送來後,分別被截了肢,有的是腳指頭,有的是腳後跟,最厲害的一個截了小腿。不截不行嗎?我再問。不行,小殷說,那樣會一直壞死上去,影響到健康肢體。

我不再問了,心裏有些難過。

小殷給我的茶杯加了水,說,知道不,那個截了小腿的,是我的朋友,一個軍醫。

一個軍醫?我心裏一動,他叫什麼?

小殷說了一個名字,是我不陌生的。

小殷說,當年我們一起到內地醫院進修過。他進修醫生,我進修高護。他人特別好,當時如果沒有他,那幾個人可能會傷得更厲害。

我看看小殷,覺得她很平靜。這中間應該有故事的。我想,如果他們是戀人呢?那會怎麼樣?那可能就會有個有些悲壯的愛情故事。不過我又想,這樣的愛情故事除了我這種所謂的作家,誰會喜歡呢?

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想問她,她和他之間,有故事嗎?

小殷沒察覺我的心思,繼續說,他們後來恢複得都不錯,很快就出院了。我那個朋友結婚後,還帶著他的妻子孩子上醫院來看過我們呢。住了兩三個月的院,和我們醫院所有的人都有感情了。那個兵後來也結婚了,他是寫信告訴我們的。

我正想不好怎麼開口,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小殷職業性地跳起來衝出門外,很快就沒了人影。我也跟了出去,看見醫護人員簇擁著一輛擔架進了急救室。過了一會兒小殷跑回來對我說,要輸血,我得去叫護士長。我知道護士長住在醫院外麵,就說,我和你一起去。小殷說,好。我們倆拿上電筒就往外跑。

天很黑。西藏的夜晚通常都有大月亮的,但偏偏這天晚上沒有。我和小殷互相拉扯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醫院。路上小殷告訴我,送來的是個小戰士,施工時開挖土機,挖土機翻了。小戰士本來可以跳下來的,但他想保機器沒有跳,結果被壓在了機器下麵。傷重嗎?我問小殷。小殷說,肯定重。6點受得傷,一直昏迷到現在。6點就受了傷,那為什麼現在才送來?太遠了,一百多公裏的路,路況差,天黑還不能開快。他們部隊在哪兒?我問。小殷顧不上回答我,因為護士長家已經到了。

護士長是個藏族人,家就在醫院外麵的一所藏民院子裏。小殷衝著院子叫到,護士長!護士長!最先回應她的是狗吠,接著燈亮了。小殷說,走吧我們回去吧。我說你不等護士長出來?她說不用等,她會馬上來的。她已經習慣了,經常被我們半夜叫醒。

果然,我們剛回到科裏,護士長卓瑪就來了。卓瑪一來就上了等在那裏的救護車,到附近的采血點采血去了。小殷告訴我,他們醫院每次輸血時都是現去采集,因為沒有好的貯存設備。醫院為此在當地建立了一個比較固定的獻血人群,以備急用。

衛生車消失在黑夜裏。我想象著汽車開進寂靜的村落,一些村民從睡夢中驚醒。他們爬起來,他們一定都是些健壯的村民,披上衣服,紛紛到車上去獻血。他們也許會問,是誰受了傷?也許不會問。已經習慣了。或者他們根本就還在睡夢中,在睡夢中就將他們的鮮血融入他人的身體,挽救一條生命了。

我為這個想象感動,想說給小殷聽。回頭看,見小殷正伏在桌上,急匆匆地為那個傷員辦理住院手續,我一下覺得自己真是個局外人。對小殷她們來說,這也是稀鬆平常的事了。隻需要工作,不需要想象。

我湊過去看,看見了那個傷員的名字和部隊代號。我隨口問,這個部隊在哪兒?

小殷說,在羊卓雍湖那邊。

我心裏一驚,又問,那邊就他們這一個部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