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駱 駝 刺

作家們上山來的時候,小石正在房間裏烤火。雖然已是7月,但在這個海拔5300米的哨所上,溫度依然很低。所以沒事的時候,大家總喜歡圍在牛糞爐旁烤火。早上營裏發來了通知,說有7個作家今天要上山來。排長笑著對全體官兵說,今天的日子好過了。大家就笑。大家都明白排長的意思。但排長也沒忘了囑咐大家,作家來了以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別跟沒見過人似的探頭探腦,咱們可不是一般的哨所,要表現得大方一些。大家又笑,眼裏閃出自信的光芒。的確,對於他們這樣一個全軍都聞名的高海拔哨所來說,這樣的事常有。就是說,一年總會有一兩次吧。

所以作家上山時,小石和班裏的弟兄就穩坐在房間裏烤火。上午的訓練計劃已經完成。他們一邊烤火,一邊聽班長作小結。這時候傳來了汽車聲,一聽就知道離哨所隻有一個回頭彎了。班長不再說話。5分鍾以後,汽車駛進了院子。大家都低著頭搓著雙手。院子裏傳來排長的聲音,然後是營長的聲音。營長親自陪作家來了。怎麼,還有女人的聲音?小石抬起頭來,班長也抬起頭來。大家一起向門外看。但門是關著的。大家靜默了一會兒,聽見女人的笑聲裏夾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大家就笑了。

班長說,咱們接著總結。可是班長的話開始不流暢了。小石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列隊歡迎作家,作家能上那麼高的山上來,多不容易呀。班長說,排長叫咱們一切照舊。老兵周海說,排長自己為什麼不照舊?大家又笑起來。

正笑著,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軍裝的女人站在門口,她笑眯眯地問,我可以進來嗎?班長連忙站起來說,歡迎歡迎。大家都跟著站起來,局促不安。女軍人手上拿著一包紅塔山說,我們一起來的一位女作家身體不好,沒能上來,她讓我代她向你們敬煙。她一邊說,一邊開始散煙。小石是不抽煙的,還是接過來了,學著老兵的樣子把煙夾在耳朵上。散完煙,女作家笑容可掬地說,你們在烤火嗎?班長說是,你和我們一起烤吧。女作家說,好啊,等會兒我散完煙就過來。

女作家走了。周海搖頭晃腦地說,不像。班長問不像什麼?周海說不像個作家。小石不滿地說,我覺得挺像。不知怎麼,小石喜歡這個女作家。周海說,文化人嘛,應該戴付眼鏡才對。小石說,都90年代了,你還用這麼落套的眼光看人。周海說90年代怎麼了,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變的。小石說什麼事會永遠不變?周海說多著呢,比如你姓石,我姓周。

周海簡直是胡攪。小石正想反駁他,外麵傳來了排長的聲音:各班注意了,馬上到學習室集中!排長的聲音因為興奮有些嘶啞。周海又議論說,瞧瞧排長,叫咱們沉住氣,他自己倒沉不住氣了。“馬上到學習室集中!”周海學排長叫了一嗓子,引得大家都笑起來。小石崐沒有笑,他走出門又倒回來,把自己的軍大衣抱在了手上。

學習室裏,營長正陪著作家們說話。戰士們魚貫而入,在長椅上一一坐下。小石迅速地看了一眼,5個男作家,2個女作家。給他們散煙那個女作家正笑眯眯地在跟排長說什麼,排長一邊嘿嘿地笑,一邊把那張黑黝黝的臉漲成了紫色。另一個女作家正抱著氧氣瓶在那裏吸氧,臉色十分蒼白。小石感動地想,這些叔叔阿姨上來一趟多不容易呀。

大家都坐定了,營長就開始介紹作家,一個一個地介紹。小石注意到那個女作家的名字,她居然叫向太陽。小石輕聲對周海說,你還說人家不像作家,瞧瞧人家的名字。周海撇撇嘴沒有說話。

排長漲紅著臉說,今天是我們哨所的大喜日子,這麼多著名作家到我們哨所來了,我們真是感到特別高興特別自豪。作家們不辭辛苦,不怕高原反應,跑到我們這麼高的海拔哨所來看我們,可是我們條件有限,沒有什麼可招待作家的,現在就讓我們唱一支歌來表達我們的感激之情吧。

作家們呱嘰呱嘰地鼓起掌來,那個叫向太陽的女作家更是滿麵笑容。

排長就起了個頭:金色的草原開滿鮮花……預備──唱!

金色的草原開滿鮮花

雪山頂上有個查果拉

……

這是他們哨所的歌,從60年代流傳至今。每一批新兵來了首先就學這首歌。不過平時他們倒很少唱,別的歌也很少唱。唱歌很耗氧的。

查果拉山高風雪大

山上自古無人家

……

小石和戰友們大聲唱著,把整個學習室唱得嗡嗡作響。作家們和著戰士們的歌聲拍起手來,連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作家也停止吸氧,起勁兒拍著巴掌。氣氛很熱烈。但忽然,小石發現那個叫向太陽的女作家哭起來了,她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然後就跑出了會議室。小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剛才她還笑眯眯的呢,怎麼一轉眼就傷心起來了?哦,肯定是高原反應。自己剛來的時候,不也因為高原反應掉過眼淚嗎?

小石這麼一想,就抱上大衣拿起氧氣枕跟了出去。

門外,女作家一個人站在牆邊抽泣著。小石把氧氣枕遞給她,說阿姨趕快吸吸氧就沒事了。女作家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不要,我不是高原反應。小石想了想,放下氧氣枕把大衣遞給她。他說阿姨你穿上大衣吧。我們這兒太冷了你不習慣。小石叫阿姨時覺得很自然,小石畢竟才17歲。女作家猶豫了一下,穿上了大衣。小石又問,阿姨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女作家深深吸了口氣說,我看見你們這些兵在這麼荒涼艱苦的地方還高高興興地唱歌,唱鮮花,心裏不知怎麼就特別難過,都夏天了,你看你們這裏還是寸草不生……說著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小石聽了覺得奇怪,這有什麼好難過的?這裏的確艱苦,可我們應該呆在這裏呀,我們是邊防兵呀。有哨所的地方就會有我們。我們不是第一批也不會是最後一批。但他沒說出來,他不好意思說這些排長平時愛說的話。他脫口說出的是,阿姨我們這兒有花,真的,有鮮花。

怕女作家不信,小石馬上低頭找起來,很快就找到一朵。他采下來遞給女作家:阿姨你看,這就是我們查果拉的花。

女作家驚異地睜大了眼睛。的確,小石手上拿著一朵花,盡管它非常小,色彩也不鮮豔,但它的確是花。薄如蟬翼的花瓣是藍色的,堅硬粗糙的葉子是暗綠色的。莖杆上還有細微的毛刺,有些紮手。

女作家接過花,孩子似地叫了一聲,天哪,太漂亮了!它叫什麼名字?

小石說,叫駱駝刺。

女作家疑惑地說,為什麼叫駱駝刺?

小石說我也不知道,排長說叫駱駝刺。

女作家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自語似地說,它怎麼能叫駱駝刺呢?除了刺這一點是確切的,其他地方和駱駝毫無相似之處啊。小石一想也是,這麼嬌小的花怎麼取了駱駝這麼個高大粗壯的名字呢?自己以前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想,作家就是不一樣。什麼事都要問個為什麼。

女作家的情緒似乎好起來,她低下頭找花,一找,發現四周真有不少駱駝刺,它們一叢叢地鑽出砂礫地,在瑟瑟的冷風裏綻放著。它們緊緊依偎著砂礫地,如同小妹依偎著兄長,它們初看毫不起眼,細看卻無比動人。

女作家手拿駱駝刺和小石一起回到了學習室。學習室裏正熱鬧著。一位男作家在給戰士們唱歌,《小白楊》。因為缺氧,他唱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依然很投入。唱完之後一直在吸氧的那個女作家也要唱,被營長製止了。營長說唱歌太消耗體力了,你們會受不了的。作家說,戰士們在這裏還要訓練站崗,我們唱個歌算什麼?排長笑說,你們怎麼能和我們比?說完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經習慣了。

營長說,這樣吧,作家難得來,就和大家一起座談座談吧。我知道在座的有很多人崇拜作家,現在作家就在眼前,還不趕快表示表示?戰士們不好意思地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冷了場。大概誰也不沒有勇氣第一個表現自己的崇拜。

小石心裏有些急,他很想說點兒什麼,可他怎麼也想不好從哪兒說起。泛泛的感激說出來也沒什麼意思,他想說得精彩些。他在學校參加過演講。

這時那個剛剛哭過的女作家說話了,她說我有個建議,從現在開始,在座的每個人,包括我們作家,輪流說一個自己最喜歡的詞。我原來在電視上參加過這個節目。很有意思。

營長馬上讚同,說好啊好啊,這樣人人都可以參與了。小石鬆了口氣,同時立即開動腦子,想輪到自己時說什麼。

排長站起來,幹脆利落地說,就從我這兒開始吧。我最喜歡的詞是:信。

大家哄地一下笑起來。早有消息傳到各班:今天作家們從營裏帶上來的信件中,有三封是排長的,而且最為關鍵的是,三封都是他女朋友寫的。排長之所以興奮得臉發紫,和作家的到來隻有一半的關係。誰都知道排長的女朋友很漂亮,還是個大學生,排長女朋友不僅是排長的驕傲,還是他們全排兄弟的驕傲。所以大家的笑聲裏全是快樂。

排長一揮手說,你們別笑,我就是喜歡信。信給我們邊防戰士帶來巨大的溫暖和精神力量。如果沒有信,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個戰士大聲調侃說,我知道你會怎麼辦,你就會找碴子訓我們,還罰我們搞緊急集合。大家又哄地笑起來。營長說,這下可好,你的兵揭你老底了。不過我相信今天大家的日子肯定好過,是不是?大家又笑。營長說:下一個!

下一個是小石的班長。班長站起來,憋足了勁兒說了一個“溫暖”。班長說他們這個哨所特別需要溫暖,也特別能感受到溫暖。所以隻要一說到溫暖這個詞,大家心裏就溫暖了。小石覺得溫暖這個詞很好,但班長的解釋有些牽強。但作家們已經鼓起掌來。

周海接著班長。他站起來,身子一晃一晃的,讓小石看著著急。平時晃晃都算了,當著那麼多作家你就不能站直點兒嗎?周海站穩了說,我最喜歡的詞是“牛糞”。話一出口,兵和作家全樂了,營長也樂了。小石生氣地想,那麼多美麗的詞不說怎麼偏說個牛糞呢?讓作家們笑話。但周海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地說,請大家不要笑。牛糞雖然不好看不好聞,但卻是我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無論冬天夏天它都陪著我們。如果你們喜歡班長說的溫暖,也就應該喜歡我說的牛糞,是牛糞給我們帶來了溫暖啊。

這麼一說大家都忍不住點頭讚同了。有幾個作家還刷刷刷地往本子上記。小石心裏踏實了。他聽見那個唱歌的作家對排長說,你的兵真是太可愛了。營長裁判說,我讚同,這個詞對我們邊防哨所有特別的意義。周海高興的臉通紅,搖晃著坐了下去。

終於輪到小石了。小石站起來,鎮靜了一下情緒說,我喜歡“想念”這個詞,我覺得這個詞很美。一個人想念一個人的時侯也會很美。想念是我們每個人心裏的風景,別人看不到,自己才能欣賞。

那個太陽作家驚訝地說,真想不到,你很有文學細胞呢。大家都熱烈地鼓起掌來。小石心裏快樂極了,抿著嘴,臉紅紅地笑起來。他心說,這算什麼呀,我上小學的時侯就發表過作文呢。

輪到那個唱歌的男作家了。男作家說,我最喜歡的詞是一望無際。一望無際的大海,一望無際的藍天,一望無際的山巒,都讓我特別激動。這次來西藏,更讓我感覺到了一望無際的魅力……

男作家說得很帶勁兒,可戰士們並沒有熱烈的反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你們不同意我的意見嗎?他征詢地問。小石看看班長,又看看排長。小石知道大家為什麼不喜歡,他也不太喜歡。可他沒有勇氣說。這時周海又站起來了,這回他沒晃身子,他筆直地站著說,我不太喜歡這個詞。我在這兒已經呆了兩年了,我害怕一望無際。老實說,我現在特別想看到高樓大廈,看到花園街道,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總之看到熱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