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潔說著就舉起了杯子,“來,為我的37歲……”

吳冕跟著舉起了杯子,等著聽她的下文。忽見程曉潔放下了杯子。拿起筷了在土考古絲裏拔拉著,好像什麼東西掉裏邊了。吳冕正要問,見一滴淚水從程曉潔的眼角滑澆了下來,掉進了麵前的酒杯裏。她抬手去擦,卻擦出了更多的淚水。吳冕站起來,拿了自己的毛巾給她。程曉潔擦了淚,勉強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我現在變得愛哭了。上午在那個記者麵前也沒忍住處。吳冕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在她的肩上拍了拍。接下來兩人半天無話。

湯菜一轉眼就涼了,油凝固在麵上,白膩膩的,今程曉潔沒了胃口。吳冕說再去熱熱,就起身去弄。這才發現爐子不知何時熄了。他端上爐子到門外去生,程曉潔放下筷子說,“算了,別弄了。怪麻煩的。”

“怎麼也得吃點熱的,壓碗麵吧。”吳冕說。

不知誰家的收音機在報時,7點了。程曉潔習慣地想開電視,才想起吳冕沒有電視。吳冕端著重新生著的爐子進來,雙燒上一大鍋水,屋裏漸漸有了暖氣。程澆潔就在窗下的破藤椅上坐下來,望著外麵漆黑的夜發呆。雖然隻是7點,天卻又黑又冷,像半夜三更的。

吳冕把一碗熱麵遞給她。她沒滋沒味兒地八了兩口,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吳冕,就晝以快活的證據說,你怎麼不買個電視?吳冕吸拖著麵條說,我要看電視就上會議室去看,一個人懶得買。程曉潔說,自己有一個要方便些。吳冕說,咱們可沒你那麼好的福氣。程曉潔笑了。她的電視是柳明頭一次進藏探親時給她帶進來的,惹得當時院裏好多人羨慕。可有了電視,並沒能解決多少問題,他們這兒可收看的台太少了,連中央台都不清楚,隻有西藏台。

程曉潔扒拉了兩下,實在沒胃口終於放下了碗。她覺得臉頰發湯。一定是剛才喝了酒的緣故。可她並沒有喝多少嗬,頂多一小杯。再看看吳冕,比自己還紅呢。看來他們是一種類型的人,一喝酒就上臉。

也許是因為吃熱了,吳冕了棉衣,裏麵是一件灰色的毛衣。程曉潔下意識地想,他這麼年輕,該穿得再鮮豔些才是。穿毛衣的吳冕顯得很有朝氣。程曉潔想起柳明曾問過她,說醫院有沒有人對她好?她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說大家都對我挺好。是的。醫院裏的人都喜歡曉潔。她年輕,長得好看。關鍵是心眼兒好脾氣好。一些老護士有什麼事常愛找她商量。但丈夫說他指的不是這個。“我是說,有沒有真心關心你幫助你的人?”程曉潔腦子 裏當時就出現了吳冕,但她沒說。她隻是說大家都挺關心她。丈夫歎氣說,我是希望有個真正關心你的人,萬一生病了,也好照顧你。無遠地遠的,我真不放心。接著又說,如果有這樣的人,即使是個男的,我也不會嫉妒。程曉潔當時以為丈夫開玩笑,現在想起這話,忽然有了別一種感覺。但她不願再深想下去。她想,從現在開始,自己要高興一些,別拂了吳冕一片好意。

吳冕很利索地收拾了筷,然後泡了兩杯茶,在別一張破藤椅上坐了下來。椅子被擠壓的一陣作響。兩張破藤椅的中間隔著一張更為破舊的茶幾,凸凹不平的。吳冕在上麵墊了兩本書,才把茶杯放穩。

程曉潔說,你哪能兒弄來的這對破藤椅?吳冕說,政治處淘汰的唄。程曉潔說,你真能湊合。吳冕說,咱們節省每一個,好寄回去給老婆。程曉潔說,你老婆單位效益不好?吳冕說,也不是。可我如果不多寄些錢回去,就一點兒優點都沒了。程曉潔笑道:至於嗎。吳冕沒有作答。

過了一會兒吳冕說,“要說你們老柳,對你可真不錯。算得上咱們醫院的模範丈夫了。我刻上個星期他才來過信,這麼快又來信了。”程曉潔說,“他是對我不錯。”不知怎麼,此時她不願提到丈夫,下午那件讓她心裏發堵的事還在堵著。她岔開話說:“我看你一天總是快快樂樂的,真讓人羨慕。”吳冕說,“是嗎?那說明我還有點兒表演天才。”程曉潔有些意外地:“你的意思是說你並不快樂?”吳冕說,“那倒也不是。比如今天晚上我就真的很快樂。唯一遺憾的是惹你哭了一次。我本來是想讓你高高興興的過個周末。”

聽了這話,程曉潔沉默了一會兒,說,“吳冕,你別對我太好。”

吳冕站起來,東找西找的,找了一包煙出來。他說,我抽支煙。也沒等程曉潔說什麼,就把煙點上了。

“我今天看了柳明的信,覺得心裏有點兒堵。“程曉潔不知道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來,反正忽然就說了,事先並沒有任何準備。

好在吳冕並沒太意外,隨口問,“想家了?”

“不。不全是。”

“那怎麼了?”

程曉潔覺得再打住處這個話題已不可能了,就索性說:“我覺得,我,我現在跟個外人似的。而他們……老柳和秀英成天在一起……”她覺得後麵的話說不出口了。

吳冕接過來說:“你是不是覺得他們的關係曖昧?”

程曉潔點點頭。

吳冕說,“別自尋煩惱了。怎麼可能?我覺得你們柳明對你非常好。”

程曉潔說,“他對我是好,可是……”一旦放晴點破,程曉潔再也沒什麼顧忌了,她滔滔不絕地將自己長期以來存在心中的疑慮和擔憂都講了出來,好像是要說服吳冕似的。連下午在情急之中寫的那封信,她也告訴了吳冕。吳冕一直聽著,抽著煙,臉色看上去比平時老成了許多。

程曉潔說完後問道,“你覺得呢?是我多心了嗎?”

吳冕滅了煙,站起來給兩個杯子添了些熱水,又坐下。還是無話。程曉潔又說,你怎麼不說話?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如果你也認為是我疑心重,那我就認了。以後再也不想這個事了。

吳冕終於開口說,你叫我怎麼說呢?程曉潔說,照實說。她急切地盯著吳冕的臉,好像他是她的法官。吳冕說,我覺得你們老柳那麼愛你,你不該多心。程曉潔忽然高聲說,他愛我,我就該容忍一切嗎?你們男人就是護著男人。吳冕忽然很惱火地說,你簡直瞎說。我護他?我是我什麼人?我護他不擴你?程曉潔說,那明擺著的事,你還說是我多心。吳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又點起一支煙。他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個來回,說,你真的想聽實話嗎?程曉潔看他那嚴肅的模樣,不知他要說什麼。但還是點點頭。

吳冕說,“曉潔,我和柳明並不熟悉。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你應該知道。但我不能不站在客觀的立場上替他說兩句公道話。你是他的妻子,是孩子的母親,可你自結婚後盡過多少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他一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媽,還得經常寫信安慰你,想著法讓你高興。他已經非常不容易了,難道……難道你還非得他當和尚才意?反過來說,他一點安慰都沒有,你們的婚姻能維持到現實嗎?”

程曉潔呆住了。

片該之後她忽然站了起來,以極大的聲音說:“吳冕你簡直瞎說!根本不了解我們柳明,他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非常愛我,他絕對不會那樣做的。那個王秀英,她怎麼能和我比?她比我差遠了,你胡說,你是嫉妒他,你是以小人這心度君子之腹……”

吳冕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坐在那兒抽煙,霧朝程曉過濾嘴飄過來。她愣了一會兒,又坐了下去。

茶幾斑陸離,已看不出最初的顏色了。一些茶水潑了出來,濡濕了墊在茶杯下的兩本書。不知是什麼書?書底朝上。程曉潔下意識地將書翻過來看,是本政治教材,《保衛邊疆建設邊疆》。她又去翻另一本,是本醫療普及讀物《談談高寒地區的醫療保健》。這些書她都熟悉,都是她們常用的。其實她並不討厭西藏,並不討厭這個醫院隻是……

一隻手伸過來。手背上,血管十分飽滿的凸現著。這血管一定很好進針的。手背又變成了手心。好大一張手掌嗬。三條主紋路十分清晰,按穩中有降自的走向延伸著。自己的手掌就遠沒那麼清楚了。一個算命先生曾對她說,手亂心亂煩惱事多。他的手掌這麼清楚,煩惱就很少嗎?她真想把自己紋亂的手掌放進這隻又大又清楚的手掌裏。可她怎麼也抬不起來手來。

她一下子站起來,說了句“我想回去了”,就往外走。那隻大手拉住了她,她就在門口呆站著。終於,手鬆了。一個聲音說,我送你回去。

五、

星期天早上。

程曉潔從昏沉中睡醒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給丈夫寫信。

昨晚入睡前她已經想好了,她不僅不再說讓丈夫辭退秀英的事,還要提出給秀英每月加20錢的工資。她打算去鎮上寄信時,順便取一千塊錢一起寄回去。

翻身坐起來,頭痛。天已經大亮了,四周仍是冥無人聲。床頭櫃上放著好幾樣藥,還有一杯水。昨晚她的胃疼得無以複加,可能是灌了冷風,一股痛筋從辦上一直通到大腿根,痛得她直不起腰來。是吳冕跑到門診給她拿的藥,然後給她灌熱水袋。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吳冕一直等到她安睡了,才關上門回去。吳冕一走,她就再也忍不住了,蒙住頭哭了起來……然後是一個短促的、破太穀的、無夢的夜晚。

在去小鎮的路上,程曉潔遇上了供應室的林冬梅。兩人正搭伴。林冬梅的丈夫原先也是這家醫院的助理員,後來為了孩子,丈夫就先轉業回去了。林冬梅的父母過世了,隻有丈夫先回去他們才能上城市戶口。冬梅說,他走了我簡直不習慣好難熬。這樣一想你真不容易,這麼多年都是怎麼過來的?程曉潔說,我也不知道,就這麼過來了。兩就聊起了他們最關心的問題,今年誰可能轉業?程曉潔問她有沒有希望?冬梅說她丈夫才走,她不好意思馬上又提出走。今年最有希望的可能是趙護士長。冬梅自我安慰說,再等兩年也沒啥,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等我回去,我兒子都該讀初中了。程曉潔說,可不是嗎?等我過幾年回去,我們小西也該讀書了。咱們這她可是當的省心。兩個女人就笑。

到了鎮上,程曉潔要先去儲蓄所取錢,就和林終梅分了乎。取了錢,到郵局彙出,又寄了信。她才來到百貨公司。在百貨公司裏她又遇上了林終梅。優惠價就邀約著一起逛。其實也沒什麼可逛的,一百平米的商店,幾分鍾就能走來回。在毛紅櫃台,程曉潔買了兩斤紫紅色的純毛線。林終梅說,又給你們柳明織嗬。程曉潔含糊地說,先買著唄,反正晚上也沒事。林冬梅說,可不是嗎?晚上除了織毛線,還真沒啥可時間的。她說著話,也買了兩斤。程曉潔想,她和自己買的一樣,以後吳冕穿出來,她會不會起疑心?不過可以讓吳冕說是他妻子寄來的,反正這樣的毛線哪兒都有。再說吳冕經常幫自己,幫他織件毛衣也是應該的。這麼想著,程曉潔好受一些了。

走回到醫院門口時,偏偏遇上了吳冕。吳冕若無其事地說,兩位女士逛街阿?林終梅說,也沒什麼可逛的。散散心唄。吳冕說,就是應該散散心,老悶在醫院不行。程曉潔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就笑道:吳幹事也逛街嗎?吳冕說,不,我去小客房。那個記者要我陪她去附近看看。程曉潔真希望他說,一起去好嗎?不過他要真說了她也不能去,她怕醫院有急事找不到她。可吳冕沒說,也能許是沒想到。他隻是補充了一句:劉主任一再要我多照顧記者。程曉潔說,應該的。就和林冬梅一起走了。

林終梅邀請程曉潔去她房間裏坐坐。程曉潔說她還有些事要做,等一會兒再來。程曉潔回到宿舍,發現太陽已經照到自己的門口了,就那籃蘋果幹搬出來曬。女兒和丈夫都她曬的蘋果幹,曬得趙久越有嚼頭。也隻有西藏的太陽才能曬出這種效果。所以上次醫院發蘋果時,她一個也沒舍得吃,全都切成片曬了。等這次休假的時候,她就要以帶很多蘋果幹回去了。

曬好蘋果幹,程曉潔又把被子抱出來曬。然後又打掃了一下房間。這下再也找不出事來做了。她想,那就去終梅那兒吧,混到下午再說。

於是程曉潔就鎖了門,朝前麵那排房子走去。

一張字條在她的門上貼著。上麵寫著:我在林冬梅家。

199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