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叫她,程醫生!程醫生!
程曉潔一下醒了,意識到剛才是在做夢。她摸摸頭,枕頭是濕的,看來自己真的哭了。多可怕的夢呀。幸好是夢!她鬆了口氣,一下覺得自己好幸運。
打開門,是趙護士長。趙護士長說,剛才急診室送來一個病人,說需要馬上手術,她隻好來叫她了。程曉潔看看表,知道自己已經睡了近一個小時,精神好多了。她匆忙穿好衣服,洗了把臉,就跟著趙護士長出了門。門外,冷風迎麵撲來,親吻她發燙的臉頰。她甩甩頭,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
病人是一個藏族孕婦,懷孕七個月,早產。病人家屬抬來的時候,孕婦已流了不少血。盡管曉潔是外科醫生,但她們醫院裏並沒有專門的婦科醫生,所以凡需要動手術的,她都做。給危險的孕婦做剖腹產,在她已不是第一次了。
看上去孕婦年齡已不少了,一定不是第一胎。一看病曆,果然得每四個,藏族地區是不衽計劃生育的。不過即使這樣,那裏的人口出生率仍然很低。實在是生存環境太差了。曉潔很麻利地剖腹取出了孩子,黑黑的,一丁點兒大,稱了一下隻有四斤。上次她接生的那個也隻有四斤半。她憐愛地將孩子遞補給護士,囑咐她們趕快給嬰兒包上,放到電爐邊上暖和的地方去。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出生時也跟個小老鼠似的,五斤。丈夫非常心疼,甚至有些怪她。因為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懷到5個月時流產的。當時程曉潔看到醫院裏的女軍人都是懷到六七個月才出藏的,也就一直堅持上班。結果有一次上班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流產了。後來柳明到西藏來探親,他們又有了第二個。柳明不放心,一定要她早早出藏保養。可程曉潔卻想等到假期到了再出藏。因為那樣的話她的探親假加上產假就可以連續休半年多了。她們醫院的女軍人差不多都是這麼計劃的。好在這個女兒總算正常出生了,小是小一點兒,過最初的幾個月後,身體就逐漸好起來了。眼下這孩子就難說,他最終能否存活下來,還要看他自身的生命力。
程曉潔正要給孕婦作最後一道歉縫合,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她知道自己這是缺氧所致。她不想走開去吸氧,隻是閉著眼歇了幾秒鍾,堅持著把刀口縫完。幾乎每次手術程曉潔都會發生這種情況。高原本來就缺氧,手術室雙憋悶,她還戴著口罩。不要說她,男醫生也一樣會出現的。遇上大手術,她常常歇息幾次才能完成。
手術完成後,程曉潔隨著車子一起走出手術室。守候在外麵的病人家屬趕緊上前來握她的手,一個勁兒地說著感謝的話。程曉潔進藏幾年,已能聽懂不少藏語。她知道那個漢子之所以這麼感激她,是因為他妻子生了一個男孩兒。程曉潔比劃著告訴家屬,要他別光顧著孩子,要注意護理孕婦。那漢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隨車走了。
三、
吳冕給她送來了一封信。
沒想到今天真的會有丈夫的信。
程曉潔開心地想,丈夫一定是感覺到她的辛苦了,所以多獎勵給她一封信。她顧不上下白大褂,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來看信。先看照片。女兒在彩色照片上甜甜地笑著,看上去很活潑。照片背後寫著:小西四歲半,會數到100了。
每次看到丈夫的信,程曉潔就由哀地感謝丈夫。是丈夫這個大男人,替她盡了做母親的責任。程曉潔的父母是研究所的知識分子,雖然已退休,工作還是很多。所以女兒一直是柳明親自在撫養。程曉潔想到他一個讀書人,又當爹又當娘,還有繁重的工作,真是難為他了。
不過丈夫總是說,他之所以能很好地撫養女兒,又搞好教學,主要是靠了秀英的幫助,沒有秀英家會一團糟的。秀英是程曉潔生下孩子後家裏請來的小保姆,這是個非常好的農村姑娘。能幹吃苦,還很善良。當她得知程曉潔是在西藏工作時,一再表態說叫她放心,她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帶好她的女兒。秀英說到做到,丈夫每次來信說起她都充滿了感激之情。有一回他們的女兒生病,柳明偏趕上要去開一個學術會議。秀英一個人在醫院守了女兒整整一星期。醫護人員都以為她是孩子的母親。等柳明開會回來時,秀英滿臉憔悴,幾乎讓他認不出來了。程曉潔在高原上看到這封信,不知該怎麼感激秀英,就親手給秀英織了一件毛衣寄去。
今天這封信裏,丈夫又在誇秀英,說她現在除了接送小西上幼兒園外,還常常教小西讀兒歌,認字,數數。小西跟她很親。
程曉潔看到這兒忽然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那種早已有過的感覺又浮了上來,即他們三個好像成了一家,自己這個女主人卻在天遠地遠的地方獨自呆著。丈夫總是誇秀英,他會不會……程曉潔擺擺頭,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
好在丈夫還是很想念她的,問她什麼時候回去探親?說最好是1月,他正好放寒假,可以好好陪她。還可以一起過春節。最後他又提到了她調回北京的事。
“你當初不是說你幹滿八年就可以回內地嗎?現在已經八年了,該作打算了。我對北京的部隊單位不熟悉,你下次探親時一定要記著去聯係一下。我真盼著你能早日回到我們身邊。”
程曉潔不由得歎了口氣。她何嚐不想早日調回北京?可隨著她在醫院時間的增長,她趙來趙覺得八年返回內地是不太可能的。他們醫院還沒有一個是因為幹滿了八年而調回內地的。除非有很硬的關係。隻有等轉業了。可轉業也是件非常困難的事。他們醫院還有那麼多進藏10幾年20幾年的老同誌,等轉業等了幾年都沒走成。比如她們室的趙護士長,大家都很同情她。她怎麼好意思去和她爭呢?程曉潔想,今晚給丈夫寫信時,要在信上作些暗示,免得丈夫抱太大的希望,以致到時候走不了他不能接受。
程曉潔收起信,才發現吳冕一直沒走開,坐在不遠處抽著煙等她。她勉強地朝他笑笑,發現自己這一次並沒有因為收到丈夫的信而輕鬆愉快。以這樣一種心情,今晚又要難捱了。
吳冕滅了煙走來說,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程曉潔說,有事。說完她又後悔了,馬上反問道,你有事?
吳冕說,我是想,你要是沒什麼安排的話,我們一起打平夥。我那兒有條魚。
程曉潔說,就我們兩個人嗎?
吳冕明白她的意思,平時他們打平夥總有四五個人,就解釋說,張大新來了個戰友,叫秦月作陪。我就沒喊他們了。
程曉潔又問,那個女記者呢?
吳冕說,找別人采訪去了。
程曉潔終於說,那好吧。在你那兒還是在我那兒?
吳冕說,當然是我那兒。你那兒連菜油都沒有。這樣,我先回去準備,你休息一會兒過來就是了。
程曉潔點點頭。吳冕起身就走了,一陣風似的。
想到晚上有了著落,程曉潔覺得心裏踏實了些,同時想,吳冕可真像個孩子。他不感到寂寞嗎?不想妻子嗎?也許男人的自製力要強一些。
她掉白大褂,獨自一人慢吞吞地往寢室走。醫院的黃昏靜悄悄的,所有的樹木永恒都屏聲斂息地站著。除了偶爾有幾聲狗叫外,沒有一點兒響動。因為是周末,大部分醫護人員都已下班休息了。有的去鎮上買菜,有的在家裏忙著改善夥食。本來到了周末醫院裏還自舞會,讓大家聚聚。所有的寂寞聚到一起就成了熱鬧。可後來也不知什麼原因,舞會取消了。這樣一來,周末的晚上和別的晚上區別也就不大了。
程曉潔抬起頭來,看著對麵那座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巒,又想到了丈夫的信,還想到了中午那場惡夢。隔著千重山萬重山,她無法盾到丈夫的真實生活。但那種隱隱的擔心,卻無法不穿透千萬重山進入她的心底。她終於承認了那個自己一直不願承認的擔擾。如果真的是那樣怎麼辦?她想起上次探家時的一些情景。丈夫和秀英都對她很好,可反而讓她有一種丈夫和秀、英是一家人,自己是個客人的感覺。女兒小西有一次竟說,我想選取秀英阿姨當媽媽。雖說童言無忌,還是狠狠地刺傷了她的心。
今天是周末,他們會在一起做什麼呢?帶著小西上公園嗎?像一家人那樣?柳明牽著小西的一隻手,秀英牽著小西的別一隻手……以前程曉潔總是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今天一旦想到了,就覺得難以忍受。自己怎麼一直容忍著這個現實呢?程曉潔忽然產生了一種衝動:馬上給丈夫寫信,叫他把秀英辭退了。小西已經上幼兒園了,完全可以全托,沒必要再請一個保姆。再說,媽媽馬上就退休了,也可以讓媽媽幫助照顧……
程曉潔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理由十分充分。她快步走回寢室,進門就拿出紙和筆。她一分鍾也等不及了。
四、
一走進吳冕的宿命,程曉潔就聞到了一股香味兒,忍不住處說,好香嗬,今蛤可以好好解一下饞了。吳冕一麵忙一麵說,我還很少看到你這麼饞過呢。程曉潔笑道,我好長時間沒有弄頓像樣的飯吃了。吳冕說,那你今晚就敞開吃吧,我弄了四菜一湯,標準的夥食。程曉潔將手裏的兩個罐頭遞給他,說,再把這些也加上。吳冕說,算了吧,你留著。你經常吃不上飯的。程曉潔說,光吃你的怎麼能算打平夥呢?吳冕說,隻要你人來就行。
兩個人就坐下來,果然是四菜一湯。一個魚,一個土豆絲,一個虎皮辣椒,一個雞蛋炒西紅杮,還有一個白菜粉條湯。吳冕的臉紅撲撲的,說,怎麼樣,夠意思吧?程曉潔開心地說,夠什麼意思?吳冕說,夠周末的意思呀。程曉潔說,夠了夠了,連春節的意思都夠了。兩個人就大笑起來。
吳冕說,噢,還忘了一樣最重要的,酒。程曉潔連忙說,我不喝酒。我勸你也別喝。在這兒喝酒電子信箱國身體了。昊冕說,少喝一點兒沒事。低度酒。吳冕就拿出杯子倒了兩小杯酒。
“來,謝謝你光臨寒舍,為我們的聚會幹杯!”吳冕挺有激情的樣子。
程曉潔也舉起杯子說:“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我的關心幫助。”
吳冕怔愣了一下,然後笑道:“我還一直以為你沒感覺呢。”程曉潔說,“那怎麼可能。你把我想成沒心沒肺的人啦啦?”吳冕說,“不敢不敢。不過呢,咱們這種人還是沒心沒肺的好,免得難受。”吳冕這話一說出口,就發現程曉潔臉上掠過幾絲陰雲。他趕緊轉移話題。“來來,吃魚。西藏就是這點好,魚不長鱗,修理起來方便。”
程曉潔吃了一筷子魚,順著他的話說,“西藏的好處多呢,空氣多新鮮呀。我回北京都不習慣了,覺得又髒又吵,天也不藍。”吳冕說,“那是。哪能兒的天能和西藏的比呀。軍區那個女記者跟我說,西藏的天太藍了藍得都不真實。我當時就糾正她說,這才叫真實呢,你們老看不真實的天一看到真實的天就不習慣了。”程曉潔說,“就是,說得好。不過呢,那女記者還是蠻不錯的。大老遠的,又是科天,還跑到裏對來采訪咱們。以前的記者沒有冬天來的。”
吳冕說,“好是好,可又怎麼樣呢?能起什麼作用呢?誰也不會因為看了她的文章就多關心咱們一點兒。餘非她以後當了司令,女司令,那你們這些弱女子都調出西藏。”程曉潔說,“至少把呆了8年以上的調出西藏。10也行,你說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醫院該先調誰?”吳冕想也不想就說,“理療科的王萍,供應室的森冬梅,然後 是你們室的趙秀娥……多了。你可能排在10幾位。”程曉潔操心地說,“也不能一下走光,不然該接不上茬了。你說如果一年走近個的話,幾年能到我?”吳冕說,“大概四五年以後吧。”程曉潔不滿地說,“這麼久?那我看還是一年走5個吧。這樣第3年總該輪著我了吧?”吳冕順著說,“那肯定的。”程曉潔認真地算了算,說“那時我就37歲了,我們小西就8歲了。還好,不算太晚,還來得及培養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