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寂寞高原

一、

周末的早上。

手術室的醫生程曉潔一覺醒來感到渾身乏力。不過胃已經不痛了。昨天晚上入睡前她胃痛極了,喝了不少顛茄都沒有緩解。後來她早早上了床,聽了一會兒收音機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程曉潔在黑暗中又打開了收音機,女播音員正親切地說,今天是12月4日,星期六。聽到這個聲音,她知道已經是六點半了。她一邊翻身坐起來一邊想,又到周末了。

高原是寂寞的。高原的周末尤其寂寞。對這一點,程曉潔已有了銘心刻骨的體驗。作為一個進藏已經8年的女軍人,她獨自一人不知度過了多少個難捱的周末。當初在北京的家裏時,她也喜歡安靜。一個人呆在悄無聲息的房間裏看書,非常愜意。那種安靜是一種充實的安靜。你雖然聽不見遭雜,卻能感覺到這個城市在火熱地行進著,外麵的世界精彩而又熱鬧。可這裏就不同了。你坐在安靜的房間裏,四周輻射給你的,是一種更博大也更窒息人的安靜。你隻能感覺到四周綿延無盡的雪山依舊沉默無語,河水也依舊響著單調的聲音。人的存在在這裏被忽略到了最低點。

要是今天能收到丈夫的信就好了,程曉潔想,那一天的日子就好打發了。讀信,回信,然後去鎮上的郵電所發信。可她知道今天不會有信的,還得等兩天才會有。慢慢捱吧。

衝了一杯奶粉,吃了幾片餅幹,程曉潔就匆忙地趕往手術室。今天上午有個手術,她想早些去作準備。

天剛蒙蒙亮,很冷。前些日子下的一場地雪已經化了,到處都結著冰。程曉潔用一塊大圍巾包住自己的腦袋,隻露出兩隻眼睛來看路。一個孩子叫她,程阿姨。她應聲抬頭,看見一個小姑娘,是她們室趙護士長的女兒薩薩。小丫頭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捂著耳朵。她說薩薩等車阿?薩薩說,嗯。今天考試,我們馬上要放假了。程曉潔憐愛地拍拍孩子的頭,說,還不快吃,饅頭都冰了吧?薩薩說,沒關係,我習慣了。

快到手術室時,程曉潔遇上了醫院政治處的幹事吳冕。

吳冕說他正要來找她。她問什麼事。吳冕說軍區來了個記者,想采訪一下他們醫院的女軍人,他就介紹來找她。程曉潔推辭說采訪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先進。吳冕說你也不錯呀,在手術室人少的情況下一直堅持工作,推後了好幾個月休假;還給一個病人獻過血。

程曉潔聽了心裏很愉快。她並不是想要人采訪或者想要立功受獎,而是覺得她的辛苦和成就並沒有被忽略。她笑著對吳冕說謝謝你了吳幹事。吳冕說你又叫我吳幹事。上午有沒有空?程曉潔說,可能10點以前有點兒空。吳冕說,那我就帶她來了,曉潔?程曉潔邊走邊說,那就來吧。

這個吳冕,醫院裏的人都市叫她程醫生,唯有他總叫她曉潔,還讓她也叫他名字,她像和她關係特殊似的。曉潔幾次想糾正他,可幾次都開不了口。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吳冕是個很活躍的幹事,曉潔覺得他像孩子一樣有“多動症”。但醫院裏的醫護人員都挺喜歡他的。他能給大家帶來歡樂。當初醫院的舞會就是他搞起來的。他和曉潔一樣,也是單身在高原,他的妻子在成都市一家商場工作。

說實施,很多時候程曉潔是希望和吳冕在一起的。和他在一起常就忘記寂寞了。但憑著一種本能,程曉潔又覺得自己不該和這個單身幹事太接近。

來到手術室,值班的護士告訴她今天溫度很低,手床室這會兒隻有幾度,恐怕要等10點以後太陽曬過來再說了。他們醫院還沒有暖氣。手術室隻能靠電爐取暖。程曉潔說好的。那就10點半再做。她的習慣地換好白大褂戴上白帽子,然後 才泡一杯熱茶坐下來等。這個手術室就她一個醫生,她得隨時守在那兒。

一會兒,吳冕果然帶著記者來了。程曉潔一看記者也是個女的,就生出一種親切感。她連忙把自己還沒喝過的熱茶遞給她說,我10點以後有個手術,我們可以聊一個小時。女記者說沒問題,有幾分鍾咱們就談幾分鍾吧。曉潔說,談什麼呢?女記者說,隨便。生活、工作、家庭、丈夫、孩子,你想談什麼都可以,我都願意聽。程曉潔覺得還是無從談起。女記者先說起來。

“我昨晚上去了你們室趙護士長家。我沒想到她那個小女兒身體那麼不好,她還把她帶到西藏來,都九歲了。她瘦阿。後來我才知道趙護士長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她愛人的父母又在農村,生活條件很差,所以沒人能幫她照料孩子。她隻好把她帶進西藏來。可是我看那孩子真是不適合在西藏。”

程曉潔說,“誰的孩子適合在這兒呢?那還不是沒辦法的事?就是內地有老人帶,讀書也很困難。因為按規定孩子的應該隨母親,我們醫院好多雙軍人的孩子就是西藏戶口。那你想在內地讀書,就得交高價。”

女記者一邊聽一邊飛快地在本了上記錄著。程曉潔想,看來這位女記者還是挺有同情心的。要真能幫她們反映一下也好。女記者忽然問,那你的孩子呢?不在這兒吧?程曉潔說,不在,在北京。女記者又說,丈夫呢?也在北京?程曉潔說,也在北京。女記者說,那你一個人在這兒……挺孤單吧?程曉潔說,也沒啥,習慣了。女記者說,我覺得你們挺不容易的。

也不知怎麼,程曉潔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她覺得有些尷尬,就站起來去拿毛巾。女記者有些無措,就端起茶來喝,然後打量著辦公室。等程曉潔回到座位上時她說,對不起,我讓你不好受了。程曉潔說,不怪你。我也不知怎麼搞的,現在變得特脆弱,特怕人家提起丈夫兒女。女記者點點頭說,我能理解。不要說你們這樣一離開就是幾年,像我這樣才離開半個月也想得很呢。看見和自己一樣大的小孩子就想抱。

程曉潔聽到這話,淚水又湧出來 了。女記者連忙說,真對不起,咱們不談這個了,談點兒別的。程曉潔說,不不,不怪你。其實我聽你這麼說,覺得很親切。好像心裏挺相通的。女記者就順勢說,我聽別人講,你和你丈夫認識得還挺浪漫?程曉潔笑道,這個吳冕,嘴真快。記者說,你別怪他,是我要他介紹的。曉潔說,也沒什麼,我們是在火車認識的。女記者很想聽的樣子,曉潔卻不想講了。浪漫的結局是什麼呢?就是今天無窮無盡的寂寞。

二、

中午一點多,程曉潔才回到她的小窩。手術到12點半才完。食堂早開過飯了。如果不是吳冕叫她過去和那位女記者一起吃,她又隻能回屋裏煮方便麵了。吳冕的確對自己不錯。程心裏湧起幾絲暖意。本來吃完飯那位女記者還想和她再聊聊的,吳冕也一再邀請。可她感到非常疲勞。還有,她不願再多說了,就婉轉地拒絕了記者和吳冕的邀請。

不過,當她看到吳冕陪著那位記者親熱地向醫院的小客房走過時,心裏忽然又有些失落。她沒敢讓自己的這種失落蔓延,急步走回宿舍去。

進門擱下飯盒,程曉潔就習慣地將錄音機打開,放上那盒已不知聽過多少次的丈夫和女兒的錄音磁帶。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如果沒有新磁帶可聽,好心不調開收音機,讓隨便什麼電台的廣播,藏語也好,漢語也好,充斥在房間裏。不是為了聽內容,隻是為了讓屋裏有人聲。

高原缺少人聲。或者說高原的人聲被雪山淹沒了。程曉潔覺得醫院四周那些凸凹錯澆的連綿無盡的雪山,就像一麵巨大的吸音壁,將她們這所小小的醫院所發現來的小小的聲音都吸得幹幹淨淨,所以她們的醫院總是安靜得如同月球。

錄音機裏,女兒念兒歌。的聲音讓她感到隨生。上次探親時,女兒說話還很不連貫,有些字也咬不準。在上個月丈夫寄來的這盤磁帶裏,女兒的口齒已經相當清楚了。真快嗬,女兒已經4歲我了。可從女兒出生到現在的4年多時間裏,程曉潔和她相處的時間全部加起來才一年。所以女兒和她不親,她也無話可說。

青青的草地紅紅的花

我唱著歌兒騎著馬

什麼樣馬,大馬

什麼大,天大……

程曉潔忍不住處和女兒一起念起來。

什麼天,青天,

什麼青,山青……

盡管高原郵路迢迢,丈夫的信還是很準時地半月一封。有時也會給她意外的驚喜,寄一盒他和女兒講話的錄音磁帶。每到這時候,程曉潔就會興奮一整天,工作也處於最佳狀態。她時常想,沒有丈夫的信,這些漫長的日子真不知該怎麼支撐?

有時信比預期晚來一兩天,她就會坐立不安,煩躁得很。同事們開她玩笑,說她已有了“信癮”,定時不“吃”信就要犯病。曉潔笑著承認了。醫院裏的大部分女軍人都是和丈夫在一起的,雙軍人。像她這樣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很少。不過即使這樣,那些女軍人也照樣盼信,盼父母的信。因為她們的孩子多半都市是由父母在撫養,她們渴望知道孩子的情況,渴望看見孩子的照片。在她們的歲月裏,孩子是在照片上長大的。高原上的女人誰沒有“信癮”?

總的來說,程曉潔對她的婚姻是滿足的。柳明就像一棵老柳樹,庇護著她不再受新的創傷。當然,比起醫院裏那些女同事來,她顯得有些孤單。別人下了班都是夫妻雙雙把家還,她總是一個人走回寢室。由於是一個人,她的日子也過得很湊合,有時吃食堂,有時就壓碗麵。(高原上的水燒到70度就開了,麵條必須用高壓鍋來下才能煮熟。久而久之,下麵就成了壓麵。)一個人的日子難免會有寂寞襲上心頭,攪得她心神不寧。每當感到寂寞時,她就去想柳明,想她的老柳樹。

從上次探親到現在,又過去一半了。本來她八月份就該探親的,可手術室的一個醫生在探親期間出了車禍,不能按期返回,她的探親假也就隻有延後了。眼下12月服,還不知要延到幾月。不知怎麼,程曉潔覺得這一兩年有些難熬。也許是因為她的心晨又多了一份牽掛吧。上次她探親時,三歲的女兒不認她,指著牆上她的照片說,你不是我媽媽,我媽媽在這兒。我媽媽是解放軍。她一聽趕緊把軍裝穿上再站到女兒麵前。可女兒又說,我媽媽是長頭發,我媽媽好看。你不是。她實在控製不住了,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丈夫看著心疼,就在女兒屁股了一巴掌。她又心疼女兒,擋住了丈夫。那些日子她為了和女兒親近,幾乎冷落了丈夫。後來好不容易女兒接受了她,跟她親起來,一轉眼,她的假期又到了。走的那天,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真想犯一回紀律不回去了。

說實話,每到這時候,程曉潔心裏就會湧上幾絲悔意;也許當初自己不該在內地成家,弄得現在這麼苦。可一想醫院裏那些與當地男軍官成家的女軍人,不照樣解決了不孩子的問題嗎?上次他們醫院放影台灣影片《媽媽再愛我一次》時,全場哭成一片。有個婦護士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就衝出了電影場。再看看那些跟著父母進西藏來的孩子吧,多可憐呀,上學那麼辛苦,還學好不。

也許最該後悔的,是不該主動要求來西藏。如果不來西藏,自己即使留下不到北京,至少也會在內地。但程曉潔打心眼裏不願這樣後悔。這樣後悔的話生活太沒勁了。她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申請來西藏時的那些日子。

就這樣過吧,總會有個頭的。她想。

程曉潔在女兒的甜美聲音中眼皮漸漸地沉起來。這兩天太累了。好在周末的下午一般不會再有什麼手術了,她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然後就等著下午4點那個讓她向往的時間,這是醫院每天來信的時間。她仍對丈夫的來信抱了一線希望。也許他會給個意外呢,她這麼想。

漸漸地,程曉潔就在工作後的疲乏和女兒的甜美聲音中進入了夢鄉。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想念已久的家……

可丈夫竟不太高興,說,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走不開嗎?她解釋說領導上照顧,坐專機回來的,隻呆一個星期。一個年輕姑娘走過來,好像是小保姆秀英,她對丈夫說,今天吃什麼?丈夫說你看著辦吧。她連忙說,我回來了,讓我去買菜吧。丈夫說菜市搬了,你根本找不到的……她就去找女兒,可是推開門,竟看見秀英坐在丈夫的身上。她氣得上去猛地扒開秀英,說,這是我丈夫,你滾開!丈夫很不高興地說,你怎麼變得這麼厲害?像個沷婦似的。她又氣又傷心:你們這樣鬼混,怎麼還說我是……我錯哪兒了?也許我不該說你滾開,我該說你走開……好多好多眼淚,可丈夫也不來勸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