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天都有大月亮

一、

若雲站在隊伍末尾,等待著更換登機牌。飛機票竟是一張像發票一樣藍色的薄紙。她把它夾在工作證裏,生怕撕破了。大廳裏雖然有不少人,卻沒什麼嘈雜。天還黑著,人們用未醒的睡眼盯著窗口或漠然地互相打量。

又一輛車停在門口。若雲聽到漆黑寒冷的空氣裏傳來刹車的聲音。一會兒,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進來。男人放下行李,即轉身對女人說:你回去吧。女人站了站,把手上的一網袋水果交給男人,說了聲: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

若雲把這句話帶進耳朵,就不再去注意他們。她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心事很重。

四個帶孩子的年輕婦女從若雲麵前擠過去,若雲側身讓了讓。在招待所等機票時她就見過她們.幾個小不點兒的孩子輪番哭鬧,讓人又可憐又心煩。眼下她們不時地彎腰,將行李一點點往前挪。沒有男人幫她們。她們要這麼一點點地挪到西藏去。懷裏的孩子已經醒了,眼睛看來看去,不明白又到了哪兒。

若雲知道這是些進藏探親的軍人家屬。隻是不理解她們為何要在冬天進藏。聽說冬天的西藏比夏天更缺氧更難熬。她真為她們犯愁,孩子進去受得了嗎?

不過犯愁的同時,她又湧起幾絲慶幸。幸好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然將來也要步她們後塵的。

若雲不為人察覺地舒出一口氣。

候機室的長椅上,三三兩兩地坐著來得更早的人們。若雲一過安檢門,就發現這兒更靜。她揀了張沒人的長椅坐下,放下手裏的箱子和大衣。

大廳的落地玻璃窗外,天依然是黑的。若雲看看表,離起飛還有半小時。她拿出一個麵包,無滋無味地嚼著。

這時她聽見有人問話.“你一個人進去嗎?”

她抬頭,是剛才晚來的那個男人。若雲隱約瞥見他曾坐在自己的對麵。他穿了件草綠色的風衣,微微俯身問她。這使她感覺到他個子很高。

“嗯,一個人。”

“有人接嗎?”

“可能有,我發了電報。”

“到部隊探親吧?”

“……嗯。”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到西藏去,若雲隻是臨行前才發了封電報給他。

高個子男人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掏出自己的證件,似乎想讓她放心:“我也是部隊的。”

紅皮的軍官身份證。她打開,看見了眼前這個男人穿軍裝的模樣。一絲笑意也沒有,像個蓋世太保。魯連軍,36歲,中校,××部隊副團長。

若雲想,看不出他還是個副團長呢。她笑笑,把證件還給他。同時又想,幸好他和“他”不是一個部隊的。

他們聊了幾句,似乎很快就熟稔了。

這時響起了請大家登機的廣播。

魯連軍說:“走吧,我來幫你拿箱子。”

若雲說:“你的行李呢?”

“我都托運了。”

魯連軍很自然地拎起箱子,又抱起大衣,邁著很大的步子朝停機坪走去。草綠色的風衣在他身後微微掀起。若雲小跑著跟了上去。不知怎麼,幾天來忐忑不安的心境忽然就踏實下來,好像有了依靠似的。

飛機起飛了。很快進入了雲層。若雲望著舷窗外大團大團的白雲,忽然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真的一個人飛進西藏了嗎?他看見她,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

“餓了吧,吃點兒東西。”魯連軍在一旁碰碰她,他們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

她回過頭來,很驚訝地說。“怎麼,這兒也有空姐?我還以為軍航上全是當兵的呢。”

魯連軍笑了:“你肯定還以為西藏跟南極一樣冷,穿了羽絨衣還抱著大衣。是不是?”

若雲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箱子裏還有毛衣毛褲呢。我特別怕冷。你怎麼不吃?”

“我早上吃了兩個煮蛋。”

若雲馬上想起了那個送他的女人。“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公事公辦的口氣。是她煮的嗎?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叫安若雲,是幼兒園老師。”

“哦,安老師。”魯連軍一本正經地叫了一聲。

“你別叫我老師呀,那都是孩子叫的。”

魯連軍開心地笑了。今天早上一進候機廳他就注意到了她,在綠色和雜色的人群裏,她的大紅色羽絨服十分醒目。脖子上是一條乳白色羊毛圍巾。圍巾襯托著的,是一張白暫秀麗的卻又含著憂愁的臉。

魯連軍本來是從不主動與女人打交道的。他曾為此自負。女人容易惹禍,這是他一向的看法。男子漢沒有女人的柔情也能活,這是他這兩年的看法。可今天不知怎麼的,心裏有些不對勁兒。特別是後來,他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像個不敢亂走動的孩子。抬起眼來時,眼裏滿是孤寂。他就克製不住地走過去了。他想她也許需要幫助。

若雲一邊吃點心,一邊看著舷窗外的雲,又厚又白,好像有重量似的。那次她去北京,坐飛機從昆明起飛,就沒有這麼多的

“你很不簡單。”她聽見魯連軍說,“很少有女人冬天進去探親的。你愛人一定會很高興,很感激你……”

“不,我不是看愛人。”她忽然回過頭來打斷他的話,“我是去看……我的哥哥。”

“哦?那你一定很愛你的哥哥了?”

若雲不置可否地笑笑,用紙巾擦幹淨自己的嘴角和手。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騙他。是問心有愧嗎?丈夫若是知道她進來的目的,可能會有一千種心情,但絕不會有高興和感激。

她真希望魯連軍不要再問了。但不知怎麼,魯連軍反倒來了情緒。

“他是幹什麼的?’’

“連長。”

“哦,安老師去看安連長。”

“不,他不姓安。”若雲臉微微有些紅,抬頭看了一眼魯連軍,馬上就轉過臉去。她不敢去對視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

魯連軍沒有再問。他忽然想起,10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妻子時,妻子也是這樣的。一直到他起身告別,她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滿臉通紅。可是後來……怎麼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呢?他輕輕地歎出一口氣。

天漸漸亮了.若雲從舷窗望出去,看見了紅得耀跟的太陽,早上八點的太陽。機翼被映成了橘紅色,像童活世界裏的大鳥。

“真美。”若雲喃喃地說。

“西藏就是這樣,天總是晴晴朗朗的。白天太陽特別大,到處都是明晃晃的亮;晚上月亮又特別大,跟路燈似的。”

若雲笑了。“從來沒聽說過把月亮形容成路燈的。”

魯連軍也笑了:“這是切身感受。每月到了農曆十五那幾天,夜裏開會查哨就不用拿電筒。”

若雲忽然說:“很辛苦吧,在西藏當兵?”

“沒什麼,習慣了。我們不在最邊防,還要好一些。噯,你哥哥在哪兒?”

“崗巴。”

“噢。我們是一個方向的。不過從我們那兒過去,還有很長的路程,那兒相當艱苦,這會兒已經下大雪了,說不定路都斷了。你真不該冬天進來。是他同意的嗎?”

“怎麼啦?”

“這個季節,你進去,他出來,都很困難的。我估計他根本不能來接你。”

“可是我……不想再拖下去了。”

魯連軍看了若雲一眼,不明白她說的“拖”是什麼意思。隻見她眼裏的憂愁又重新浮上來.一個去看哥哥的女人眼神不該是這樣的。

他不再問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

飛機在貢嘎機場降落。

天果然很晴朗,空氣中沒有一絲纖塵;四周光禿禿的群山異常清晰地映入若雲的眼簾。她的心情一下明朗多了。

的確不出魯連軍所料,若雲的“哥哥”沒有來接她。

若雲站在出口處,兩隻腳不停地跺著。零度以下的氣溫正漸漸地攝走她從內地帶來的熱氣。那雙小巧的毛皮鞋已絲毫不起作用。

“怎麼搞的?真是的。”若雲又焦急又有些不滿地嘀咕著。

魯連軍說:“不要抱怨,這是西藏。別說他一個連長不能趕來接你,就是我老婆來了,也得自己想辦法搭車。

“可我是第一次來呀,人生地不熟的。”

“也許他根本沒收到你的電報。”

“我一個星期前就發了。”

“我再跟你說一遍這是西藏。”魯連軍發覺自己口氣有些生硬,又緩和下來說,“你知道他來接你要走多長的路嗎?”

“不知道。”

“起碼要坐三天的汽車,三天!比你從昆明到成都還要遠,懂嗎?而且路非常不好走,說堵就堵。”魯連軍不明白自己怎麼一說到這個問題情緒就衝動,是不是因為當初妻子也曾這樣抱怨他?

“不要怨他。”他又說。

若雲不再說話,隻是怨尤地看了他一眼。她奇怪他為什麼會那麼護著“他”,他們素不相識。

走出出口,路邊停著十幾輛大大小小的車。若雲看見那四個帶孩子的家屬,正往一輛客車上擠。一個年輕軍人站在一邊,時不時地幫她們一把。不知她們是去哪裏。

“那是軍區的交通車。”魯連軍說,“要是沒有車接,咱們也坐那個。到了軍區再想辦法。”

忽然,魯連軍發現了自己團裏的車。

司機迎上來說,他是昨天送政委來軍區開會的,政委叫他等一天,正好把他接回去。

魯連軍高興地對若雲說,“看,咱們運氣還不錯。可以直接

回部隊了。”

若雲站在那兒,臉上依然是發愁的模樣。

魯連軍有些心軟,很溫和地對她說;“放心吧,在沒和你哥哥聯係上之前,我不會不管你的。”

二、

汽車在騰起黃塵的土路上奔馳。

若雲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西藏是這樣的。過去她隻知道西藏苦。她是從他那一年比一年粗糙黝黑的臉龐上看出來的。可卻不知道西藏是這樣的冷硬、荒涼。起初她還有幾分新鮮,但漸漸地,她就被連綿不斷的幾乎毫無變化的光禿禿的山巒以及迎麵撲來的寸草不生的沙礫地震懾住了。她覺得他們像是行走在沒有生命的星球上。

她忽然想,他每次離開她後返回部隊,就是走在這條路上嗎?他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魯連軍坐在駕駛員旁邊,不時地扭過頭來對她說:“你最好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不然晚上會難受的。”

若雲搖搖頭說:“我不困。”

這是輛北京吉普。不知跑過多少路了。車門在顛簸中發出響聲。車裏一直彌漫著騰起的黃塵。若雲抹了一把臉,白皙的手掌上就沾了一層黃黃的細末。漸漸地,她開始頭暈了。心裏也不好受起來,想吐。她把手按在胸口上,輕聲問:“還要開多久?”

魯連軍說:“這才開了三分之一的路,還有五六個小時呢。”

若雲暗暗抽了口冷氣。

“怎麼,不舒服?”魯連軍回過頭來。

若雲搖搖頭。可還沒說出什麼,就抑製不住想吐了。魯連軍剛喊出“停一下車”,她就哇的一聲吐在了車裏。飛機上的飲料和點心,全都倒了出來。

車子刹住。魯連軍打開車門,把她扶下車。

清冽的寒風撲麵而來,使她覺得好受一些。前麵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從路上橫過。也許算不上河,淺淺的,沒有波浪。若雲踉蹌著走過去,顧不得水冷,清洗了一下,又拍丁拍額頭。陽光下那水閃著碎銀子一樣的光。她真想喝兩口,被魯連軍止住了。

“不能喝,傷胃。上車吧,得抓緊時間。”他說。

司機老兵已經清理掉了若雲吐出的汙穢。若雲有氣無力地笑笑說:“謝謝你了,真不好意思。”

司機老兵厚道地笑笑:“不要緊。頭一次進來都這樣。你還是吃點兒藥吧。”

魯連軍已經找出了藥,從司機那兒倒了杯熱水一起遞給若雲。若雲問也沒問是什麼藥,一口吞了下去。她真不想再上車,可還是硬著頭皮鑽了進去。誰叫你自己要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魯連軍讓她坐好,又從後邊拉出大衣蓋在她的身上。“一會兒你會睡著的,一覺醒來就到了。”他安慰著她,並且就坐在了她的身旁。

若雲覺得心裏有了依靠,就閉上了眼睛。車子又繼續跑起來,一直向西。不知過了多久,她睡著了,頭歪倒在魯連軍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