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原傳說
在西藏那個地方,常會有一些很奇特的事發生。比如那裏的樹,要麼無法生長,一但長起來就是參天大樹,樹幹如天椽,樹冠如天傘,像一片樹林似地覆蓋著大地;再比如那裏的花,要麼不開,開起來定是碩大而鮮豔,在耀眼的陽光下,呈現出你無法想象的美麗。因此
我一直有個感覺,任何生命在西藏都是極端的,要麼不能成活,一但成活了,就會比別處的更茂盛,更頑強。
這肯定就包括人了。
人到了西藏後,常常會走樣。本來很理性的,可能會變得激情澎湃;本來很穩重的,可能會野性張揚,總之和原來的自己不大一樣了。據說有位作家走了一趟西藏之後,無限感慨地提出了新的“三防”主張:防感冒,防日曬,防愛情。前兩防顯然是對付大自然的,而後
一防就是對付人自己了。一旦對付人自己,就變得很難。所以這位作家把口號提出了,卻沒能做到。他被曬得黢黑,感冒嚴重到天天輸液,最後終於和護理他的女護士發生了感情。
不過這樣的事在西藏,還是顯得很平常。
我羅嗦了這樣多,還沒有進入故事,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說的是,由於那些奇特的事傳到內地後,內地的人總是不大相信,於是就變成了傳說。
我就講其中一個吧。
這個傳說開始的時侯,軍分區的宣傳幹事夏天正在一邊防團進行采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個傳說的傳播者。他進藏6年了,因為采訪而四處奔波,因為四處奔波而聽到許多故事,一部分被他寫入了文章,一部分被他作了口頭傳說。他喜歡人們睜大了眼睛聽他講故事的樣子,也喜歡人們在追問他故事是否真實時,漫不經心地回答一句:信不信隨你。
這天中午夏天正在團招待所趕一篇新聞稿。有人敲門。他剛問了一句誰,團政委就推門而入。這讓夏天意外。團政委的神情失去了往日的沉穩,進門就非常直截了當地說:夏幹事,我有個非常好的新聞線索要告訴你──政委頓了一下,夏天連忙拉了一把椅子讓政委坐,政委不坐,他盯著夏天一字一句地說,我剛才接到一個電話,是分區打來的,他們說,我們團6連連長的家屬跑進來了。
夏天大惑不解,一個連長的家屬跑進來了算什麼新聞線索呢?他們這個團不是一年到頭都有家屬跑進來嗎?整個西藏軍區一年到頭有多少家屬要跑進來呢?順便說一句,西藏的人習慣把到西藏去叫做進西藏。人們見到一個剛到西藏的人會說,你進來了?如果要走,也會
說,什麼時侯出去?好象西藏是裏麵,內地是外麵。
夏天發現政委眼睛發亮,政委平日裏總是眉頭緊皺的,發亮的時候很少。這就更讓夏天不解了,是不是這個家屬跑進來與眾不同?政委果然說,你知道她是怎麼進來的嗎?她沒有坐飛機,她是一路搭便車從川藏線走進來的!走了差不多一個月!
哦,這倒是有些奇了,夏天想,現在即使是經濟再困難,進拉薩總還是要坐飛機的。陸路太難走,也太耗時。
她為什麼不坐飛機?夏天問。如果是為了親身體驗西藏的艱苦,或者是為了表達自己忠貞不渝的愛,那……也許是個新聞線索。
政委說,具體情況不清楚。好象是半路上把錢掉了,反正她已經走了大半個月了,從山東老家出發,走走停停,據說現在身體已極為虛弱。你想想,一個女人,為了探望她的丈夫,竟然不辭辛苦地從川藏線走進來。難道不感人嗎?
夏天連連點頭,他知道川藏線很險,現在這個季節又是泥石流又是塌方。就是有專車也得走上10來天,何況一個單身女人,又是搭便車。這個女人的確夠勇敢,夠能吃苦的。
政委說,分區的同誌講,她一路上遇到許多危險,幾次都差點兒丟命,現在已經病得很重,在發高燒。分區的同誌勸她不要急著往前走,先在那兒住院治病,把身體養好了再說,但她堅持要走。她說她必須馬上見到趙魯鬆……
夏天一驚,趙魯鬆?怎麼是趙魯鬆的家屬?
政委說,上周剛下的命令,趙魯鬆現在就是6連連長。
原來是趙魯鬆!這下夏天來情緒了,趙魯鬆是他軍校的同學。這小子什麼時侯結婚的?還娶了這麼個英勇無畏堅貞無比的女子?夏天又替老同學高興,又有幾分好奇。因為當初在學校他們談起這個話題時,趙魯鬆對愛情顯得很悲觀。
政委說,他是你同學,這就更好辦了。這樣,今天下午你就去6連,先找趙魯鬆采訪一下他和他家屬的戀愛史,了解清楚背景材料,搞一個提綱出來。我這邊馬上派車去接他家屬,等倆人一見麵,你就馬上把文章補充完整,用特快專遞或者傳真發出去。這回,一定要好好為咱們團樹一個軍嫂典型。
夏天大聲答道:是!
我已經看見那個女人了,她提著一隻旅行箱,肩上挎著一個包,她的行頭根本不像一個要在荒山野嶺中作長途跋涉的人,好象是去機場的感覺。但她枯鎬的麵容,歪歪倒倒的步履,一下就能讓人感覺到,她的的確確已在荒山野嶺中跋涉多日了。那隻帶輪子的旅行箱,輪子
早已被她拖得沒了蹤影,就是箱子本身也傷痕累累,有個角還被磨穿了洞。據我的經驗,那是在車上被反複顛簸而致。
此時她剛從一輛拉木頭的卡車上下來,邊走邊朝後張望,尋找著下一輛與她去向一致的汽車。她滿麵灰塵,頭發髒的已經打了結,嘴唇幹裂,唯有那雙眼睛還是亮的,閃爍著一種叫做堅毅的光芒。她已經學會了喝酥油茶,吃糌粑。當她又饑又渴的時侯,總是能夠得到那
些熱情善良的藏民們的幫助。他們把她看成是朝聖的人。
她也算得上是個朝聖的人。
我們再回過頭來說夏天。
夏天坐著團裏的吉普車往6連去。這是政委特派給他的,否則隻有等到後天才能搭上團裏給6連送油送米的大卡車。
夏天坐在車上,身子被吉普車,準確地說,是被那條著名的搓板路顛得歪來扭去,有幾回身子騰空而去,腦袋狠狠地撞在了車的頂棚上。但司機老兵照樣加速,好象他開的是架飛機,輪子不離開地麵不算本事。
盡管夏天被顛得片刻不得安寧,但腦子仍一刻不停在想著趙魯鬆。
他想的無非是這麼幾點,一,趙魯鬆到底娶了個什麼樣的女人,竟作出這麼悲壯的事來?(夏天受了政委的感染,已經覺得這事有幾分悲壯了。)二,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深到什麼程度?三,趙魯鬆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探親了,把他妻子惹得如此冒險進藏?作為新聞專業
的畢業生,夏天知道,政委所提供的這個新聞線索,其價值的關鍵在於他們之間的感情。夏天決定把老同學的靈魂深處挖一挖,沒準兒還能給他提供一些文學創作素材呢──夏天在新聞報道之餘,偶爾也寫寫小說。
吉普車到達6連山腳下,就再也無法往上開了。剩下的路隻能是邁動雙腳走上去。連裏派了一個戰士下山來接夏天,那個戰士要幫夏天背相機和挎包,夏天執意不肯。再怎麼,自己也還是個年輕人嘛。但是沒想到,2公裏的直線距離,竟走了整整40分鍾,還渾身是汗,
到達連隊時,夏天的照相機和挎包已全都在小戰士的肩膀上了。
時值黃昏,趙魯鬆卻不在房間裏。值班戰士告訴夏天,連長在菜地。
夏天被領到所謂的菜地,就是個塑料棚,隻有2米寬5米長的樣子。他跟著戰士鑽進棚子,見趙魯鬆正蹲在那兒,跟一個肩章上已長滿皺紋的老兵一起,在為蔬菜──具體地說是在為一隻茄子打針。夏天好奇地問,這是幹嗎?防止病蟲害?趙魯鬆說,不。這裏的蔬菜老
是長不大,結死疙瘩。聽人介紹注射激素可以促進生長。夏天說,注射激素?那對人體不會有害嗎?趙魯鬆說,不會,這是專門促進植物生長的激素。夏天說,效果怎麼樣?趙魯鬆說,從其它連隊的經驗看,效果很好。
趙魯鬆說完這句話已注射完畢。他把手上的茄子放下抬起頭來,他一抬頭就愣了,說,原來是你小子!夏天笑道,那以為是誰?趙魯鬆說,我也不知道是誰,隻說團裏派了一個幹事來采訪。你怎麼跑來了?夏天說,我剛從分區下到你們團,就被你們政委派來了。趙魯鬆
把手上的注射器交給另一個老兵,叮囑了一番,彎著腰鑽出大棚。
趙魯鬆說,你來采訪什麼?夏天說,怎麼,你一點兒也不知道?趙魯鬆說,知道什麼?夏天說,你家屬的事?趙魯鬆站下來說,我家屬怎麼了?趙魯鬆說,她進來了。趙魯鬆大驚,她進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夏天覺得很有意思,或者說,夏天覺得更有意思了,丈夫都不知道,妻子就進來了。他拽了一下趙魯鬆的胳膊說,別在這兒大驚失色的樣子,讓你的兵看見了,還以為我來向你報告噩耗的呢。趙魯鬆被夏天拽著往前走,仍回不過神來: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