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一五一十地把政委告訴他的新聞線索告訴了趙魯鬆。

趙魯鬆不相信。他搖頭說,不可能是我家屬,一定是搞錯了,不可能是我家屬。

夏天說,怎麼會搞錯?人家分區的人打電話來,清清楚楚地說,你們團趙魯鬆的家屬從山東來了。名字沒錯,老家沒錯,你說不是你家屬是誰家屬?你們團還有叫趙魯鬆的連長嗎?

趙魯鬆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說,你看,我昨天才收到我家屬的信,她一點兒也沒提她要進來的事。

夏天說,會不會是她故意給你一個突然襲擊?

趙魯鬆苦笑了說,她哪有這種浪漫?再說孩子也才2歲大,她撇不下的。

夏天說,人是會變的,說不定她現在非常想念你。不管怎麼說,她已經來了。你們政委要我先期采訪,等人一到,就發稿。咱們是老同學,你不會叫我白跑吧。

像我這樣一個常年在西藏山川中遊曆的人,碰上個把稀奇的事是很正常的。比如有一回我趴在地上等落日,一隻彩色的大鳥落在了我的照相機鏡頭前,好奇地往鏡頭裏張望。我緊張地輕輕地按下了快門。後來的情景你們也許猜不到,膠卷衝出後,那照片上五彩斑闌,唯

獨一根羽毛也沒有。

所以當那個黃昏來臨,我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坐下來吃幹糧時,我看見一個女人在空曠的荒原上獨自前行,也沒有特別吃驚。我讓她和我一起吃些幹糧,她接受了。我問她上哪兒去,幹什麼去?她說,我去看我的愛人。

她就說了這一句話。我想這一句就夠了,足以成為她上路的理由了。

後來,她終於找到一輛卡車,可以搭她一段路程。司機幫她把箱子扔上車,她自己則爬到了後車廂。

我想她的心情一定很急迫,否則不會星夜兼程。

趙魯鬆現在成了我們故事的主角,不管他是否情願,他都無可避免地要在燈光明亮的舞台上亮相,讓眾人注目。

此刻趙魯鬆已被夏天強行地塞回到往事的隧道中。

不過說起他的“戀愛史”,他並沒有滔滔不絕,隻是隻言片語幾句話。

趙魯鬆強調說,我和我家屬其實沒有戀愛史,隻有婚姻史。當初從軍校畢業分配進藏的時候,我母親身體情況很糟,姐姐出嫁了,弟弟剛考進大學,如果我不馬上娶一個媳婦回家,就不可能離家進藏。我母親那時認準了她。母親覺得她脾氣溫順,老實勤快,靠得住……

你母親喜歡,你本人呢?你喜歡嗎?夏天提問。

還行吧。像咱們這樣的男人,還敢有多高的要求呢?趙魯鬆答。

那她呢?她對你怎麼樣?夏天再提問。

她對我倒是不錯,挺關心挺順從的,用那個話說,叫賢惠吧。

夏天在本子上迅速寫下賢惠、母親、孩子等幾個字,又問,她對你到西藏去怎麼看?

趙魯鬆說,應該說是支持的,沒拉過後腿。

夏天又在本子上記下了“支持丈夫安心西藏”幾個字,然後笑眯眯地說,人漂亮不漂亮?

趙魯鬆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照片:喏,你自己看吧。夏天拿過照片一看,還行,屬於那種清秀文靜的女子。夏天把照片還給他說,你小子還有什麼不滿足,要樣子有樣子,要賢惠有賢惠,還支持你的事業,夠得上好軍嫂了。

趙魯鬆說,是啊,說起來是應該滿意的。可是……

可是什麼?夏天緊追不放。

趙魯鬆歎氣說,我們之間沒話說。她每次寫信來,除了說我母親的身體,就是要我注意身體,現在總算多了一個內容,孩子。而我給她寫信,就更不知道寫什麼好了,每次寫信成了一個負擔。

夏天說,你的意思是,你們之間缺乏感情交流?趙魯鬆說,不是缺乏,是根本沒有。趙魯鬆把照片放回抽屜,有些煩燥地說,所以我簡直不明白,她這麼突然跑進來幹什麼?弄得滿城風雨。真是的。我已經告訴她年底探親了嘛。

夏天發現趙魯鬆已經把眉頭皺了起來,他用筆敲著本子說,喂喂,同誌,人家千辛萬苦跑進來看你,你可不能嫌。要是我那口子肯這麼進來看我,我早就感動得一塌糊塗了。你上次探親是什麼時候?

趙魯鬆說,去年5月。

夏天又在本子上記下了“一年多沒探親”幾個字。

趙魯鬆說,我也知道她有恩於我,我母親早年守寡,她對我母親好就是對我好。所以……我也就……

夏天又追問,所以什麼?

趙魯鬆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所以我隻好不談愛情。

夏天連忙追問,那你遭遇過愛情嗎?

趙魯鬆機警地反問,這也屬於你采訪的範疇嗎?

夏天馬上把筆記本一合,說,現在采訪結束,咱們老同學開始談心。反正你說的內容已經夠我半篇文章了,等她到了以後我再采訪一下她,就可以合成一篇了。

趙魯鬆鬆口氣說,這就對了,我也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他站起來,拉開那個瘸了一隻腳的有些歪斜的床頭櫃,從裏麵拿出兩個半瓶子白酒說,上次過八一節剩的,咱們把它幹了。

夏天馬上興奮地說,太好了,咱們可以談個通宵,叫做對酒論愛情吧。

現在我們來看看這個女人的行進路線。

她是從山東那個美麗的小城威海出發的,然後到濟南。從濟南到成都,從成都再到雅安,從雅安到康定,從康定到昌都。

之所以選擇路陸進藏,正如政委聽到的那樣,她的錢掉了。在從濟南到成都的火車上,她遭遇了小偷,除了換洗衣服之外,幾乎全部被偷光。但她沒有回頭,繼續向前。

到昌都後算是進藏了。但進藏之後仍有萬水千山等著她跨越。

昌都到林芝,林芝到拉薩,拉薩到日喀則,日喀則到瑪拉縣,瑪拉縣到團部,團部到邊防6連。如果你麵前有一張地圖,你會發現她的足跡差不多橫貫了西藏。

現在她快要抵近目標了。

夏天和趙魯鬆那天夜裏對酒論愛情的結果是,夏天在喝掉第一個半瓶酒之後,首先講了自己的戀愛史,講了他經曆的一個又一個女人,最後才講到如今的老婆,跟長篇小說那麼曲折。最後他總結性地說,有的女人跟你有緣沒份,即使再相愛,也隻能放棄。

趙魯鬆點頭道,你這個觀點我同意,這叫命中注定。不過說是說的簡單,真的遇上了,心裏還是難受啊……不知是酒的原因還是動了感情,他的兩眼潮紅。

夏天說,魯鬆,恕我直言,你心裏一定有什麼痛苦,能不能告訴我?

趙魯鬆說,這事已經在我心裏憋了一年多了。可是現在家屬突然跑進來了,一下子讓我覺得很慚愧,人家對我那麼好,我還……我怎麼有臉見她?

夏天說,你心裏有人?

趙魯鬆點點頭:你知道我為什麼拖延探親嗎?我就是怕見她,怕麵對她……隻要一見到她,我就完了……

夏天說,你這個她指的是誰?

趙魯鬆說,你別這麼步步緊逼好不好?

夏天不再說話。

趙魯鬆搖搖晃晃站起來,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抽屜,拿出一疊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擱,然後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眼睛紅紅地說,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我想克製,所以她寫來這些信,我都沒敢看,沒敢拆。我怕我看了以後,更管不住自己了……

夏天繼續沉默著。但他知道,趙魯鬆的往事之門已經被他打開了,他不用再說什麼,趙魯鬆都會講述他的愛情故事的。

趙魯鬆垂著頭,好一會兒開口說,我總覺得我和她的相遇,不是上天給我的恩賜,而是一種折磨……趙魯鬆開始講他的愛情故事了。不過趙魯鬆的愛情故事前半部分很平淡,用文學的眼光看,沒有什麼個性。“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和他是高中同學,上學時他們就彼

此喜歡了,可真的談戀愛時雙方父母都反對。她父母反對是因為他考上了軍校,他們不願讓女兒嫁給軍人守空房。他母親反對是因為她在家最小,很受寵,怕她嬌氣,不能做一個賢惠的媳婦。

趙魯鬆說,你還記得吧,在軍校時我們談起愛情我很悲觀。這就是原因。我覺得無法娶到自己喜歡的姑娘……後來為了進藏,為了母親,我倉促地解決了自己的婚姻。結婚後家屬對我不錯,我也就慢慢地接受了現實。如果後來我們不再相遇,也許彼此就隻成為一段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