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傍晚到的。
若雲一進門就躺倒了。一路上她一直嘔吐不止。翻越加措拉山口時,車子停下來方便,她一步也挪不動了。還是魯連軍和司機一起把她架到一個避風處。很狼狽。眼下躺倒在床上,她覺得身子仍像在車上一樣上下顛簸著。腦了裏更是渾沌一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醒著還是睡著。迷迷糊湖的,她聽見魯連軍叫人開門,並讓人送開水來。
等若雲再醒來時,天已黑盡。
她覺得頭痛欲裂,而且心髒好像要脹破胸膛似的。她喘著氣,披上羽絨衣坐起來。漸漸的,她記起了一天來的經曆。真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了。為什麼要急著趕進西藏來?為什麼不再等等?那麼多年都過來了,再等幾個月又有什麼不可以?若雲弄不明白自己。也許自己是想親眼看看他生活的地方再下決心?現在好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起身下床,想倒水喝。剛走幾步,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她扶住牆,又嘔吐起來。但這次吐出的,隻是黃水。真沒想到高原反應是這樣的。她大口喘著氣,心房冬冬地跳著。他從沒對她說過這些,他也這樣嗎?自己那時候怎麼沒想到問問他呢?
若雲覺得非常非常難受,由於難受又覺得非常非常孤單。她背靠著牆,喘著氣,眼淚不爭氣地淌了下來。她忽然想,他如果這時候出現,她會不顧一切撲進他懷裏的。
有人敲門。若雲微弱地說了聲“請進”。是魯連軍推門進來,挾著一股冷風。他拉開燈。
“還是很難受?”
“嗯。”若雲點點頭,淚水更止不住了.
他把她扶上床,給她倒了杯熱水。
“想不想咯點兒東西?我那兒有方便麵,還有雞蛋。”
若雲搖搖頭。她心裏堵得難受,真想好好哭一場。
“你把你哥哥的部隊代號和名字告訴我.我讓通訊員去發封電報給他。”
若雲沉默了一會兒,從枕邊的小包裏取出本子和筆,在上麵
寫了一排字撕下,遞給魯連軍。
魯連軍看了一眼,說;“如果還是聯係不上,我找個車送你去。當然要等你身體恢複了。”
若雲點點頭。她真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走下去。她真想立刻離開這兒,離開西藏,回到昆明的家裏去。可是,此刻昆明在她的感覺中就好像在另一個世界。想到這兒,淚水又流了下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魯連軍勸慰道,“既然敢來,就應該勇敢到底。再說還有我呢。來,讓我給你調整一下,弄舒服一點兒。”
魯連軍環顧了一下房間,自言自語說:“可惜沒有插頭。”
他想了想,將窗下那張床的被子鋪開當墊褥,然後又將門口的燈繩接長拉過來。“睡過來。這張床白天能曬到太陽,暖和得多。我再去給你弄個熱水袋。”
若雲順從地移了過去。“這是哪兒?”她問。
魯連軍一下笑了。“現在才想到問這是哪兒?真是缺氧了。”
若雲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相信你嘛。”
“這是我們團招待所,很簡陋。不過你要下去了,連這個條件都沒有。”
魯連軍去拿熱水袋。一開門,就看見了皎潔的月光。一個半圓的月亮斜在天邊。他回頭對若雲說:“你看月亮。”
若雲掀開窗簾,她呆住了。真的,西藏的月亮真是很亮呢,才半個,地下就白了。
魯連軍拿著熱水袋回來時,若雲仍在望著窗外發呆。月光下她的臉上仍有淚痕。這使魯連軍義想起了妻子。這月亮不知見過多少女人的淚了,他感慨地想。
若雲接過熱水袋,滾燙。她把它放進被窩裏,雙腳還是冰冷的呢。她抬起頭來對魯連軍說:“我沒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魯連軍站著,問:“不害怕吧?”
“嗯……不怕。”
“西藏這地方雖然荒涼,一般還是安全的。這兒離團部也很近。”
若雲點點頭,又說:“你快回去吧。”
魯連軍望著若雲蒼白的臉和失去血色的嘴唇,有些不忍心走。想了想,又脫下自己身上的羊皮大衣蓋在她身上.
“你會冷的。”若雲說。
“我沒事兒,習慣了。”
“你看你衣服上沾了好多毛。”若雲伸手去給他捏掉。
“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若雲笑了。從下飛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笑。魯連軍放心一些,看著她給自己撣掉衣服上的毛,然後說:“我去了。明天早上見。”
若雲聽見房門暗鎖吧嗒一聲扣上的聲音,就拉滅丁電燈。她躺下去,抱緊熱水袋,像個孩子似地蜷縮成一團。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了進來,在她的床前印下一個白色的格子。她真希望趕快睡著,進入那個沒有西藏和昆明之分的夢鄉。
在睡著之前她又想:如果他明天早上忽然出現在她的床前,她就原諒他。
三、
走進魯連軍的房間,若雲立刻感到很暖和。兩間房子不大,陳設也很簡單。外麵這間擺了兩張藤椅,一個茶幾,裏麵那間就一張床,一張桌子.
“你這兒比招待所暖和。”若雲說,算是和魯連軍打招呼。
魯連軍正在接電話,他朝若雲點點頭,示意她坐下。帶若雲進來的通訊員很快泡了一杯茶遞給若雲,就退出去了。-,.兩天休息下來,若雲已好多了。隻是走路的時候,腿仍是發軟,走快了就心跳。但隻要頭不那麼痛了,若雲心情就好一些。這兩天她一直沒見到魯連軍,竟覺得有些想他。照顧她的通訊員小戰士說,副團長也反應厲害,睡在床上。她很惦記。眼下見到他,她放心多了。魯連軍穿一身軍裝,顯得很精神。但細細看,神色仍有些疲憊。 魯連軍接完電話,笑吟吟地招呼若雲到裏屋坐。看得出他很高興若雲的到來。
“裏屋白天能曬到太陽,更暖和些。”他邊說邊打開電視.已經在播新聞了。“看看新聞。”_電視很不清晰,麻麻點點的。若雲側過頭問:“你沒事了吧?”
魯連軍說:“我沒事兒。我每次進來都先睡兩天。先當狗熊後當英雄。你呢?”
“我也好多了。”
“瞧你那天哭的,讓我都產生了做父親的責任感。”若雲不好意思地笑了。兩隻手翻來覆去地在茶杯上暖著。魯連軍站起來到外屋,過了一會兒進來,若無其事地遞給若雲一個熱水袋。若雲接過來,也若無其事地沒有吭聲。熱水袋很燙,她用圍巾包了一層,擱在腿上。真暖和。
天氣預報。
播報到成都和拉薩時,魯連軍轉身對若雲說:“大前天晚上這時候,我女兒還坐在我腿上呢。她說;爸爸,成都是多雲,拉薩是晴天。你肯定能順利到的。”
若雲說:“想女兒了?”
魯連軍點點頭,從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上。煙霧繚過他的眼睛,眼裏有一種淡淡的憂愁。
“我每次走,她都非要爬起來送。早上飛機那麼早,她也能醒來,抱著我的腿不放……我什麼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女兒的眼淚。”
魯連軍說到這兒,試圖想笑一下。但沒能夠,就別過臉去。
“你為什麼,不轉業回去?”若雲問。
“也想過。可總下不了決心。我進來都18年了。”魯連軍這次笑了一下,“也許沒人相信,但我真的是喜歡西藏,喜歡這兒。我離不開戰士。在身體還頂得住的時候,我不想走。說起來真沒人相信。”
“我相信。”若雲看著他說。
魯連軍看了她一眼,掉過目光去看電視。過了一會兒又微笑著說;“那些戰士又怕我,又喜歡我。”
“你很厲害嗎?”
“有時候。我脾氣不好。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對三個人不發脾氣:我女兒,我母親,和我老婆。”
不知怎麼,若雲覺得若有所失。似乎突然意識到了她和魯連軍之間的距離。他們畢竟隻是陌路相逢。她不再說話,專心
看電視。麻麻點點又時常跳躍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個電視劇,無頭無尾,不知所雲。若雲看不進去,不由得發呆。他什麼時候才來接她呢?他來了以後又該怎麼談呢?以前在家裏想好的一切,來到這高原似乎都作廢了。若雲覺得她必須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
若雲忽然感覺到魯連軍在注視她,心裏微微發熱,她沒有側臉,盯著電視問:
“那天早上,那個女的,是你愛人?”
“嗯。你看見了?”
“你們感情不太好?”
魯連軍不語。
“對不起,我是覺得……你們有點兒冷淡。”
“沒什麼……我這次回去,本來是辦離婚的。可孩子的事商量不好,又擱下了。”魯連軍口氣很平淡。
“離婚,她提出米的?”
“不,是我。”
“怎麼……會?”
魯連軍苦笑一下;“怎麼不會?”
他不愛她,不愛那個女人。若雲心裏隱約有些高興。但看到他苦澀的笑容,她又為他擔憂。看得出他心裏很孤寂。“你不是……不對她發脾氣的嗎?”“可她要對我發啊。”
若雲立即想起了她和丈夫之間的情形。她覺得她有必要替那女人說點兒什麼,雖然她不喜歡她。“肯定是你常年不在家,她太辛苦了。一個人又累又孤單。心情不好。”
魯連軍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不知道一個女人過日子……”
“可她不是一個人。”魯連軍生硬地打斷了若雲的話,“不談這個好不好?”
若雲低下頭,不再說話。不知怎麼,心裏竟有些委屈。魯連軍掐掉煙頭,站起來,為她茶杯裏添了些水。
“熱水袋涼了沒有?要不要我給你換一下水?”魯連軍又恢複了溫和的口氣,含著笑意問她。
若雲搖搖頭,說。“我想回去了。”
“好吧。”
魯連軍披上大衣,拿上電筒:“我送你,順便查查哨。”
一拉開門,寒氣就撲麵而來。若雲圍好圍巾,跟在魯連軍後麵。跨出門,就看見了掛在當空的月亮。欲滿未滿的一輪,亮得邊緣發藍。四周的山勾勒出了輪廓。樹影和房屋都十分清晰。腳下的土路被照得發白。
“真的跟路燈一樣呢。”若雲抬頭說。
“等到十五的時候就更亮了。”魯連軍抬頭望望。
“真好。”
“可惜隻是在天上。”
若雲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沒有接話。寒冷淒清的夜裏,使她有一種靠近他的渴望。但他們隻是若即若離地並排走著。她真不想回到招待所的土房子裏去。但已經走到門口了。
“早點兒休息吧,也許明天會有消息。”魯連軍看看天,又說,“如果明天你有精神,我帶你去紮什倫布寺看看,那可是個有名的大寺廟。”
若雲點點頭。此次進藏,她一點兒也沒想到遊玩。但既然閑著,不如去看看。
“會不會影響你的工作?”
“沒關係。我們這兒規定是進來後休息一周再工作。我至少可以休息三天。再說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好了,你快進去吧,外麵太冷。”
魯連軍走了。
若雲一直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才開門進屋。她想,他的妻子怎麼會不愛他呢?
四、
紮什倫布寺在耀眼的陽光下金碧輝煌。若雲雖然對藏傳佛教毫無所知,仍被它的宏大氣勢所震懾,油然升起敬畏的心情。她不時地讚歎,問這問那。魯連軍背著手,很老練地給她引路,講解一些知識、典故以及傳說。
每當若雲為那些神奇的傳說睜大了眼睛或者驚歎時,魯連軍就那樣含著笑意看她。雖然他帶著墨鏡,若雲仍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目光。
若雲不再為來西藏後悔了。遊人中內地人占了不少,還夾雜著一些外國遊客。人家萬裏迢迢都專程趕來呢。
在每一個神殿裏,若雲都學著藏民的樣子合掌祈禱,隻是沒有跪下。然後掏出錢來丟在佛像腳下。
“你為什麼不丟?”若雲開心地問魯連軍,“你不求神保佑?”
“我丟了好多次了,也求了好多次了。不靈。人家不保佑我。”魯連軍一邊笑著說,一邊還是掏出錢來,丟了進去。
“你保佑誰呢?”魯連軍問若雲。若雲正閉目合掌,嘴裏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粲然一笑說;“不告訴你。”
“不告訴我?你根本不專心,這會不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