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我不專心?”

“你要是專心,怎麼會聽見我問你?”

若雲調皮地一笑:“那可就糟了,我正在求神保佑你呢。”

“真的嗎?”

若雲不答,一轉身出了殿堂。

魯連軍在後麵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兒祈禱才靈。”

他們來到一個大經堂門口,邊上圍了不少人。若雲伸頭去看,見裏麵坐了一大圈喇嘛,正在閉目誦經。門口站了一位年長者。一個遊客將錢放進他身邊的木箱後,對他說了幾句什麼,就走進經堂。年長的喇嘛就高聲地念起經來。他念一句,眾喇嘛就跟著念一句,那個遊客則頷首台掌,向他們致謝,然後穿過大殿,從另一道門走出。

若雲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魯連軍拉過她說:“快來許願,讓神靈保佑你。你告訴老喇嘛,你想保佑誰,他就會領著所有的喇嘛一起為你祈禱。”

“真的?!”若雲覺得又新鮮、又神秘,連忙說:“我保佑我爸爸媽媽健康,還保佑我此行平安順利。”

魯連軍提醒說;“把你哥哥忘了?他在邊防上,最需要保佑。”

若雲一下怔住了,笑意頓失。她扭身離開門口。魯連軍追上來問:“怎麼啦?”

若雲用手繞著圍巾上的流蘇,好一會兒抬頭說;“在神麵前不能說假話,是嗎?”

魯連軍點點頭。

若雲又回到門口,很虔誠地往木箱裏擱了一張10元的錢,然後對老喇嘛說:“我想求佛保佑我的爸爸媽媽,”她停下來,看了一眼魯連軍,“還有我的丈夫。”老喇嘛頷首,然後高聲領誦。若雲虔誠地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一直以這個樣子,緩緩穿過眾喇嘛的祈禱。她覺得老喇嘛為她念的這一段特別悠長,特別好聽。

從大經堂出來,兩人陷入了沉默。尤其是魯連軍,笑意從眼裏消失了。他背著手,大步走在前麵。著雲小跑著跟上去。這讓若雲又想起了上飛機時的情景。

他們站在紮什倫布寺的最高層。陽光下,金頂光輝四射。一根兒十米高的經柱直聳雲霄。經柱上方的天空,薄薄的雲成閃光狀四射,非常奇特。若雲再一次感到了這裏的神秘和莊嚴。

她側過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魯連軍。魯連軍的兩手扶在欄杆上,目光則停:在那個巨大的曬佛台上。

若雲低聲說:“請原諒,我不是有意騙你。”

魯連軍不語,也不知是否聽見。

“我這次進來,是想和他離婚的……所以,我怕……怕你反感。”

魯連軍低了一下頭,換了個角度,又把目光停在曬佛台上。“我跟他,一直很淡漠。我提出離婚,他就拖,該休假也不回塚。已經兩年多了。我等不及,就進來了。”若雲停了一下,但她不再指望魯連軍有反應,就自顧自說下去。“我沒想到西藏是這樣的……也許是我對他體諒不夠。他和你一樣,不願意轉業。他父親原先也在西藏當兵,後來死了,死在兩藏。可我不願和他一起來負這個重荷,我想過正常人那樣生活……我們都結婚四年多了,隻在一起呆了三個月,沒有孩子。我實在受不了了……”

靜默了一會兒,魯連軍說:“你們之間的感情,我不好說什麼。但有一點我想告訴你,你千萬不要認為他不探家是拖延離婚。不,他不會拖,他一定是走不開.我也當過連長,在邊防上。”

從車上跳下來時,若雲不禁打了個寒顫。胃又痛起來。她裹緊了羽絨衣,站在路邊等魯連軍。魯連軍正和同車去的參謀長夫妻倆說話。說完之後,他回過頭來,說了句“走吧”,就朝宿舍方向走去。

若雲覺得很別扭,站著不動說:“我回招待所去了。”

魯連軍停下來,毫無表情地說:“招待所星期天隻開兩頓飯,你吃什麼?”

若雲說:“我什麼也不吃,我不餓。

魯連軍說:“那我做好了給你送來。”

若雲無奈,隻好跟在他後麵。路上遇見一個打開水的老兵。魯連軍笑著說:“瞧我這運氣,肚子餓就遇到火頭軍了。

老兵說:“副團長您還沒吃飯?”

魯連軍說:“給我們下點兒麵吧。”

老兵連聲說好的,折回身去食堂了。

回到房間,魯連軍即去翻抽屜。若雲不請自坐,手按著胃部窩在那兒。

“是不是胃痛?”魯連軍沒有回頭。

“嗯。”

“看看,哪種對你合適。”魯連軍從抽屜裏拿出三四樣胃藥.

遞給若雲。

若雲說:“我不知道哪個合適。我以前很少胃疼。”

“胃疼也是高原反應的一種。”魯連軍挑出其中一種說:“那就吃它吧。這是進口的,我剛從家裏帶來。”

“你也有胃病?”

“我是老毛病了。在西藏當兵很容易得胃病。你那個……愛人,肯定胃也不好。”

魯連軍倒了杯水,將兩粒粉紅色的大圓藥片兒遞給若雲:“趕快吃了。”

若雲聽見他提丈夫,很不自在。但又希望他就這個話題說點兒什麼。從紮什倫布寺出來後,他一直無話,弄得若雲心裏很有些忐忑。但魯連軍卻什麼也不說了。

食堂的老兵把麵送來了,熱氣騰騰的一小盆。若雲想,也許吃點兒熱東西胃裏會好受一些。就接過一碗用筷子慢慢往嘴裏送。

魯連軍自己也埋頭吃著,無話。

這時,有人敲門,喊“報告”。魯連軍應了一聲“進來”,一個上尉挾著一股冷氣走進房間。

“副團長,有點兒情況。”他看了若雲一眼,低聲和迎上前去的魯連軍嘀咕起來,說罷就站在門邊等著。若雲斷斷續續聽到“老兵”“槍”之類的字眼兒。

魯連軍立即放下飯碗,一邊戴軍帽一邊對若雲說:“底下連隊有點事兒,我得去一下。你吃完了,叫通訊員送你過去。”

若雲看他從枕下抽出手槍掖在腰裏,不禁憂心忡忡:“要不要緊?”

“不要緊。”魯連軍看也沒看她,轉身就和上尉一起走出門去。

已經11點了。若雲在招待所的房間裏坐立不安。她幾次跑到招待所值班室去掛電話,可幾次都沒人接。顯然魯連軍還沒回去。會不會出什麼事?她聽他說過,現在正是老兵退伍的時候,容易出事。她越想越害怕。

月亮升得老高了。清冽的月光如水一般盈在招待所清冷的小院裏。若雲頓了頓,折回身到屋裏穿上大衣,又戴上圍巾和口罩。她必須過去看看。她心裏實在是不安。

剛踏上那條發白的土路,就看見對麵走來一個人。高高的個子,是魯連軍。

若雲停住腳,等他走近。魯連軍在離她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也停住腳。若雲取下口罩。

“是你?”魯連軍問,“你上哪兒去?”

“你說呢?”若雲怨尤地答。

魯連軍笑笑。“我沒事的。我順便在衛生員那兒要了點兒顛茄,給你拿來。胃還疼嗎?”

若雲聽到他問,才感覺到胃依然在疼。剛才著急,已經忘了。她低聲說:還疼。

“我後來想起,你可能是胃痙攣。喝顛茄最管用。”

“你真的沒事兒?”

“沒事兒。警通排幾個老兵喝了點兒酒,情緒有點兒激動。我去的時候,已經平息了。”

他們折回到招待所。走到若雲房間門口,魯連軍站住了。他把手裏的小瓶子遞給若雲。

“我不進去了。你吃了藥,早點兒休息吧。”

若雲望著他:“你……還生我氣嗎?”

“哪有那麼多氣。”魯連軍笑笑,“快進去睡吧。”

說完,魯連軍就轉身走了。風衣又在身後微微掀起。

五、

這是若雲來到招待所的第六天。

晚飯店,魯連軍來到招待所。

若雲正在院子裏逗一個老兵的孩子,見他進來,將手裏的糖塞給孩子,就起身迎上去。

兩人進了屋。魯連軍一直沒說話,若雲忍不住問:“有事?”

魯連軍從口袋裏掏出一份電報,遞過去。

若雲急忙打開看。半晌,慢慢在床沿上坐下:魯連軍拉過椅子,坐在她對麵,點上煙。

“知道他是什麼病嗎?”他問。

“不知道。他以前身體挺好。”若雲眼睛盯著電報,“既然送到拉薩去住院,肯定不會輕,而且快一個月了。”

“明天團裏正好有車去拉薩,還是個豐田。我已經和他們說好了。”魯連軍口氣很平淡,像在布置工作。

若雲點點頭。

兩人不再說話。

魯連軍忽然看到一滴水滴在電報紙上。若雲哭了.他隻好勸慰說:“別太難過。說不定你到拉薩時,他已經出院了。你們正好可以一起回家去。”

若雲的眼淚反而更多了,從一滴一滴變成一行一行。魯連軍站起來,扯下毛巾遞給她。笑笑說:“還說離婚,這麼心疼他。”

若雲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他哭?”

魯連軍愣了一下,不接話了。又坐下來吸煙。

“我得走了。”剛點上煙,他就說出這句話。

“再坐一會兒。”若雲抬起淚眼,看著他。

他站了站,又重新坐下。

隔了片刻,若雲擦了眼淚,站起來,從包裏取出一雙毛襪,又從被子裏拿出熱水袋,一起遞給魯連軍。

“這兩天在招待所沒事兒,我給你織了雙襪子。本來想織件毛衣,來不及了。以後如果有機會……”

魯連軍接過來,一起放在床上,平淡地說:“熱水袋你留著,路上還用得著。另外,把這些藥帶上。”他從口袋裏拿出個牛皮紙信封,遞給若雲。裏麵有一板“樂得胃”,一小瓶丹參片,還有一小包安定。

若雲接過藥,忽然用毛巾捂住臉,嗚咽聲很快從毛巾裏斷斷續續傳出來。

“別哭了好不好?”魯連軍吸著煙,眼睛看著地下。

過了一會兒,又緩和下語氣說,“別哭了。來,我試試你織的襪子,說不定織小了呢。”

若雲抬起頭來。

魯連軍掐了煙,脫下毛皮鞋,將襪子一隻隻穿上,又伸進鞋裏,站起來。

“嗯,正合適。嗯,暖和多了。謝謝你。”他把手伸給若雲。

若雲想,他們該握別了。

兩隻手握在一起,許久沒有鬆開。起初若雲想抽出來,感覺到魯連軍握得很緊。她抬起眼,魯連軍正看著她。目光裏慣常的笑容已變得淒清而又無奈。若雲心裏很酸楚。所以當魯連軍要鬆開時,她又緊緊握住了他。

兩人就這麼握著手,站在那兒,互相注視著。越來越多的東西從目光裏流露出來,流入彼此的心中。若雲覺得心裏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忽然魯連軍抽回自己的手,轉過身去。

“不,不。我該走了。”

若雲定在那兒沒動。

魯連軍回過頭來看著她:“我該走了。”

好一會兒,若雲說:“我送你。”

多大的月亮嗬!

天上一絲雲也沒有,隻有這黃澄澄圓滿滿的一輪月亮。月光無遮無攔地灑下來,灑在兩張沉默的臉上。

在團部和招待所之間的土路上。兩人來來回回地走著,卻沒有話。

這一次,是往招待所走。

走到招待所小院門口,魯連軍站住說:“我不進去了。”

若雲說:“讓我再送送你。”

魯連軍攔住她:“不。已經很晚了,明天你還要上路。”

若雲默默看著他。

“再問你一句話行嗎?”

“問吧。”

“你是什麼時候……”若雲忽然轉過臉去,不再說了,臉頰微微有些泛紅。

魯連軍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機場,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你呢?”

若雲轉過臉來,望著他。

“不知道。可能是你說月亮像路燈的時候吧。”

兩人一起抬起頭來,看著月亮。

魯連軍忽然一笑。

“其實月亮就是月亮。”

被他們久久注視的月亮因為沒有雲的襯托而凝固在夜空,冷冷地孤寂地照耀著他們。

若雲聽見自己心裏在說:會不會天天都有大月亮呢?

(原載《人民文學》1992年第l期)

(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