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張以寧
題米元暉山水
高堂曉起山水入,古色慘淡神靈集。
望中冥冥雲氣深,隻恐春衣坐來濕。
江風吹雨百花飛,早晚持竿吾得歸。
身在江南圖畫裏,令人卻憶米元暉。
張以寧在這首詩中采用順述的形式,由晨起步入廳堂、迎麵一幅山水掛軸映入眼簾寫起,古色古香的畫麵上煙山雲水朦朧迷離,若有若無,卻顯得神意飛動,如曆真境。很快這種神意飛動使得接下來對畫麵的描述融入想像的空間,似乎此畫的鑒賞者和作畫者(也即山水風景的鑒賞者)的視角和經驗合而為一,感受到叢山深處或霧鎖大江時的浩淼雲氣撲麵而來,重重疊疊,卷舒自如;於是作者通過將視覺感受轉化為其他感官的感受,顯示出他們全身心地舒張來享受這一份大自然賜予的寧靜、柔美的生命力以及自由自在。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山中白雲一直是一個付之無心、隨處流蕩、超凡拔俗、與道共存的意象,因而作者在詩中所表現的意蘊遠遠超出了對自然現象或畫麵本身的描述。“春衣”點明了季節,這是一個萬物生長、最顯示出生命力的美好季節;“濕”是用皮膚來感受深重雲氣的豐潤流動;“坐”則是表現鑒賞者以靜體動的狀態,表現出他恬淡安詳、誠篤專一的心境,而“隻恐”恰恰是用來加重表現這一種狀態和心境的語氣。“江風吹雨百花飛”一句,是對上麵兩句作者所想像的畫境和季節的補充,依然能夠使人感受到濃烈的溫潤、飛動之感及其背後的生命力,而這一切描述最終由“早晚持竿吾得歸”這樣一句說白點出主旨:麵對如此永恒無礙、充滿生機的自然世界,現實生活中所有的羈絆、掛牽還有什麼不可以釋懷的呢?還有什麼比歸隱垂釣的恬然自樂更能用來安身立命呢?
問題歸結到傳統的中國文人士大夫固有的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及其平衡這種心理衝突的探索,張以寧和“小米”一樣,把清虛恬漠的自然真性作為一條出路,個體心智悠遊於雲意縹緲之中。這是他由米友仁的山水畫中悟得的,也是他對米友仁心境的一種理解,所以他感慨,置身於如畫的江南風景、如江南風景的畫境之中,我終於感覺到了米元暉的心脈,他的心境實在令人向往啊!
宋濂
曉行
荒雞一再號,驅車事晨征。
寥寥秋風肅,況此華月明。
萬頃琉璃中,著吾一身行。
肝膽盡冰雪,毛發亦含清。
超然鴻蒙初,頓覺百慮冥。
安得王子喬,為言此時情。
詩的一、二句寫荒雞半夜報時,“我”備車上路;三、四句寫“我”在路上行進時,空闊的原野吹來清冷的秋風,無邊的天宇灑滿如水的月光,自然界一片蕭索虛靜、空寂渾茫;“萬頃琉璃中,著吾一身行”寫“我”對這一環境的最初感受,他感到這是一個如琉璃般明潔純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萬品俱寂,唯他一人在活動,在感知;“肝膽盡冰雪,毛發亦含清,超然鴻蒙初,頓覺百慮冥”,寫“我”被境所化,似乎紛繁的世務、無窮的塵思都已忘失寂滅,心靈已潔如冰雪,甚至連毛發也“含清”了,身子像回到了宇宙的混沌狀態,飄飄然恍若成了脫離人世的仙人;最後寫希望見到傳說中的古仙人王子喬,驗證自己在此時此地所體驗到的“仙人”的況味。本詩的題旨在於告訴讀者,詩人在一次曉行中曾體驗到超凡脫俗的境界,享受到“物我兩忘”的瞬間歡樂。全詩從夜起上路到路上所見所感,再到被境所化,似成仙人,自始至末如平川流水,清平婉順,極其自然。作者信手取詞,隨意運筆,意來境出,如雲出岫岩,都能給人以“本來如此”之感。
劉基
旅興
倦鳥冀安巢,風林無靜柯。
路長羽翼短,日暮當如何?
登高望四方,但見山與河。
寧知天上雨,去為滄海波。
慷慨對長風,坐感玄發皤。
弱水不可航,曾城岌嵯峨,
淒涼華表鶴,太患成悲歌。
全詩前四句正是這一矛盾境遇的寫照。劉基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下,對仕途已感到厭倦了,希望有一安樂窩可以托身。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天下大亂,那裏去找清靜而與世無爭的隱居之處呢?譬如一隻铩羽的鳥,麵對著漫漫的長途,西沉的落日,即使它還想飛翔,又怎能再繼續飛翔呢?“登高”以下四句寫望中所見,暗喻元末的局勢:山河千裏,蜿蜒不絕,“寧知天上雨,去為滄海波”,中間最變幻不定使人莫測的莫過於蒼茫的雲水了,一會兒是天上的雨,一會兒又化為滄海的波濤,這正如當時動蕩不已的戰局,或作者浮沉坎坷的仕途。對此詩人不禁感慨係之:“慷慨對長風,坐感玄發皤。”徒懷壯誌,一事無成,歲月消磨,頭上的黑發漸漸地變成了白發。前途如何呢?詩中譬之為一汪不可通舟楫的淺水,一脈高聳難越的昆侖山。可見詩人十分悲觀,仍看不到希望,甚至預見到元室的傾覆,那時候天崩地裂,山河改色,一切都變了樣。當然作者寫此詩時還是忠於元室的,故用丁令威化鶴的典故來表示他對世事滄桑的憂念,日後他輔佐朱元璋成帝業時便不會有這樣的感情了。
陶安
泊江州
江雲紺綠夕陽邊,江水空明海氣連。
一點遠帆如白鳥,數聲急鼓隔蒼煙。
潯陽九派疑無地,廬阜千峰直造天。
清夜開樽酹司馬,琵琶亭下月當船。
詩就從晚景寫起。
開頭兩句,一寫“江雲”,一寫“江水”。“江雲”是“紺綠”色(即一種紅中帶綠的顏色)的,圍繞在夕陽的旁邊;“江水”則空闊而明亮,與江麵上的“海汽”(即因光線作用形成的霧氣)相連。這是詩人極目遠望的所見,水天交會,江雲、夕陽和江水似乎都在一個平麵上,寫出了長江落日時水天蒼茫的寥闊瑰麗景象。
接著,詩人的視線接觸到江麵上的一隻帆船。因為距離太遠,又因為水天相連的原故,感覺到它好像一隻“白鳥”在移動。這裏的量詞用了個“點”字,形容“遠帆”的細小,真是再貼切不過;而這又進一步烘托出江麵的寥闊蒼茫。這時候,詩人聽到一陣急促的鼓聲,隔著淡淡的青煙暮靄傳過來,這是報時〖JP2〗的更鼓。古代夜間擊鼓報更,從黃昏起到黎明前一共要打五次。這“數聲急鼓”,是初更的信號,它告訴人們,黃昏已經到來了。旅人在這樣的時刻,是最易傷神的,因此這句又帶著淡淡哀愁的信息。〖JP〗
然後,作者又從聽覺轉回視覺,繼續寫景。“潯陽九派”一句,是對茫茫江水描寫的總括和收束,說它彙集了眾多支流,好像充盈了乾坤,世界已無陸地似的,這真是把長江的浩茫寫透了。江州古代又稱潯陽,“派”是水的支流的意思。以“九派”寫潯陽江水,由來已久。南朝的謝靈運就有“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之句(《入彭蠡湖口》);唐代的權德輿也說:“九派潯陽郡,分明似畫圖。”(《送孔江州》)“九派”究竟指哪幾條水,現在已不可考,反正這一帶流入長江的水很多,“九江”這一名字,也是這樣得來的。“廬阜千峰”一句,則把審美對象進一步擴大到不遠處的廬山。這座聳峙大江南岸、鄱陽湖西畔的名山,共有九十多座山峰,峭壁千仞,直插雲天;到處丹崖翠壑,蔥蘢秀麗,瀑布飛湍,氣象萬千。李白的《廬山謠》說:“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遝嶂淩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歐陽修的《廬山高》說:“廬山高哉,幾千仞兮,根盤幾百裏,截然屹立乎長江。……上摩青蒼以晻靄,下壓後土之鴻龐。”這些都可以作為“廬阜千峰直造天”的注腳和演繹。由於詩人這時置身江上,廬山隻能遠見其身影,不能寫得很具體,不過表示對它的向往之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