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兩句的描寫,在時間上已經有了推移,從黃昏轉入清夜,月亮也已經高照在船頭上了。這時候,詩人忽然聯想到五百多年前這裏發生過的一件悲劇性往事:白居易送客邂逅長安倡女,在“淚濕青衫”的情況下寫了千古傳誦的《琵琶行》。於是,詩人釃酒祭奠,以表示對這位無罪被貶的“江州司馬”的憑吊和同情。這種聯想是極為自然的,因為陶安泊舟的地方,就在當年白居易送客的琵琶亭下;而江心的秋月,又像當年一樣的皎潔;這怎能不引起懷古的幽思!琵琶亭是江州百姓為了紀念白居易、根據《琵琶行》詩意建造的,唐代一位無名氏為它寫過一首詩:“夜泊潯陽宿酒樓。琵琶亭畔荻花秋。雲沉鳥沒事已往,月白風清江自流。”這座亭子,如今早已不存在了。
貝瓊
孤鬆
青鬆類貧士,落落惟霜皮。
已羞三春豔,幸存千歲姿。
螻蟻穴其根,烏鵲巢其枝。
時蒙過客賞,但感愚夫嗤。
回飆振空至,百卉落無遺。
蒼然上參天,乃見青鬆奇。
苟非厄冰雪,貞脆安可知?
鬆柏之為先哲稱歎,不獨見於孔子《論語》。就連莊子這位常以“不材”自命的憤世者,也曾充滿敬意地讚歎說:“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知鬆柏之茂!”
隻是不同人們心目中的青鬆,自有其不同的身份和價值。秦始皇上封泰山,“逢疾風暴雨”,賴得鬆樹庇護,因封鬆為“大夫”。張勃《吳錄》稱“鬆字十八公”,預兆著世人將位居三公之尊。《夢書》更推“鬆為人君,夢見鬆者,見人君也”——將蒼勁直立之鬆,與權勢聯係在一起,恐怕是頗出乎孔夫子之意料的罷?與此相反的,則更多取意其不畏冰霜之氣節,而為誌士仁人所自勵。劉楨、陶淵明之詠青鬆,就正是如此。南朝詩人謝朓,更以“豈雕貞於寒暮,不受令於霜威”的傲兀之句(《高鬆賦》),宣泄了對權勢者壓迫的抗爭之氣。貝瓊身處元明易代之際,不慕榮利、淡泊仕進,所以出現在他筆底的“青鬆”,也與上述不同,而變成了一位“落落”寡合的“貧士”。它身無長物,不修邊幅,從未有綺麗之花可開,上下唯溜雨“霜皮”蔽體。它根本羞於以豔媚花枝招搖“三春”,因為它深知:唯能以孤特的清姿仰對千秋萬歲,才真是值得慶幸的無愧人生!這就是詩之開篇以寥寥數筆,所勾勒的孤鬆形象。其墨色也正與所詠青鬆一樣,蒼然蕭淡、洗盡鉛華。在“三春”與“千歲”的時空對照中,下以富於情感色彩的“羞”、“幸”之詞,來傳達青鬆對不同人生境界的取舍。令你於涵詠之際,隻覺其清貧和兀傲。
乍看起來,青鬆的境遇也實在不值得羨慕:“螻蟻穴其根,烏鵲巢其枝”——唯其清寒素樸,很少能像奇花異卉那般,可得到培植者的照料、護理。於是連螻蛄、螞蟻,都能掘穴其下;聒噪的烏鵲,更怡然築巢其上。它那挺拔的身影,雖也時或能為過往的客旅所賞歎;但更多受到的,卻是愚昧無知的世俗之人的奚落和嗤笑。因為人們曆來企仰的,無非是榮利顯達。那是隻有牡丹那樣的富麗嬌貴,海棠那樣的綺輝照眼,或者蘭、蕙之類的雅致幽韻,才具備的氣象。它們因此被視為奇葩、珍為異品,得到了人們的青睞。至於這列身山野、拔出草莽的孤鬆,就未免太粗莽、寒素了,又有什麼值得人們稱揚歎奇的呢?詩人在這一節用了欲揚故抑的筆法,極寫青鬆的清寒寡合、遭世冷漠,簡直毫無是處。那一聲“但感愚夫嗤”的歎息,不禁令讀者感受到,詩人對青鬆所遭受的冷落境遇,已是怎樣地怫鬱不平!
正是在這樣的詩情跌落中,詩人忽又振筆而起,展出了一個令愚夫俗子目瞪口呆的奇境:豔美的“三春”刹那間消逝;無邊的秋氣,突然化作“振空”的烈風澎湃奔騰而至。那榮耀了多少時日的百花,現在全驚悸變色了:它們竟無一株還能挺挺自立,全都在枝摧花落中凋零殆盡!而隻有這時,青鬆那卓然迥異的高格,卻得到了最動人的顯示:你看它巍巍挺峙的身軀,何曾在烈風雪影中動搖;那壯邁勁健的高枝,更將一片蒼然綠影,鋪展在寥廓的雲空——它仿佛在敞笑,又仿佛在向天地眾生,展示一種超世拔俗的生命之雄奇和崇高。這一節描述,從立意看並不新奇,因為它已為不少前代詩人所表現過。但其運筆之勢,卻格外雄放勁捷。在“回飆振空至”的烈烈天風中,挾扶著青鬆的“蒼然”之影“參天”直上:氣象之壯磊、奇矯,足令大多詠鬆之作惶然退避!
有了這一節對照鮮明的描繪作鋪墊,詩人筆下的青鬆之“奇”,已不容有任何懷疑。然後詩人陡然收筆,在結語中發出悠悠問歎:“苟非厄冰雪,貞脆安可知?”這問歎便顯得既沉著、又自豪。是嗬,倘若這世界隻有鳥語和花香,而沒有雪地和冰天;這孤特的鬆樹,恐怕就被遮掩在華貴豔麗的眾芳之中,再無人能了解它的奇襟壯懷了。然而,天地畢竟是公正的,它終於還要用風吼雪厲的磨劫,來檢驗草樹花卉,讓它們顯示生命的軟弱或堅強、雄奇或平凡。
清寒而鬱鬱寡合的青鬆,恰正是在這樣的磨劫和考驗中,顯示了大多生命所難以企及的價值。讀者由此明白:詩人在這裏所為之謳歌的,當然並不止於青鬆——他實際上是在向整個企慕榮華的世界,表明包括自己在內的無數高潔“貧士”的兀傲和自信嗬!
李嘩
湖堤曉行
宿雲如墨繞湖堤,黃柳青蒲咫尺迷。
行到畫橋天忽醒,誰家茅屋一聲雞。
這首詩寫的是黎明時分杭州西湖的景色。詩從“曉”開始。拂曉,東方微明,詩人漫步在西湖的長堤上。天空凝滯的雲彩,還沒有受到陽光的透照,黑沉沉的,仿佛縈繞壓積在堤上。“宿雲”兩字,極寫天色之早;而在晴朗的日子裏,東方的雲朵隻有在太陽將出的那一小段時間中顯得烏黑如墨。由此可見作者觀察之細。第二句從天上拉到地上,六橋煙柳,湖中蒲草,在迷濛的微光中,隱隱約約,幾步外便已無法分辨。
下半段轉入“行”。詩人在湖堤上默默地走著,也許是沉浸在往事的思索中,也許足陶醉在不能目見而能感受到的大自然靜穆的美中,不知不覺,時光悄逝。他步上畫橋,忽然發現一縷晨光射來,天空,不,整個世界仿佛從夜的帷幕中蘇醒過來,充滿了黎明的活潑潑的生機。“醒”字下得極為形象,道人所未道。末句是“天忽醒”的補充。一聲高亢的雞鳴不知從哪家茅舍中透出,打破了清晨的寂靜。也許就是它喚醒了沉睡的天,打斷了詩人的思索,上文的“忽”字也由此得到了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