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 3)

“誰家茅屋一聲雞”,是說雞鳴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但同時也正襯托出黎明的寧謐。這種以動寫靜、以鬧襯寂的寫法,是我國古代詩歌的創作手法之一。成功的例子如南朝王籍的《入若耶溪》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又如唐杜甫《題張氏隱居》雲:“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都是由聲響顯示靜寂,把對立的東西統一在一起,收到單方麵的、正麵的描寫所不能達到的效果。李曄的這首詩也是如此。

詩寫早行。曆來寫早行的詩,都喜歡在“早”字上作文章,又往往把黎明的象征物——雞聲收進詩內,如唐溫庭筠的《商山早行》,就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成為千古絕唱。後來宋僧宇昭的《曉發山居》亦雲“雞鳴窗半曉,路暗月西斜”,晁君成《早行》亦雲“馬上雞初唱,天涯星未稀”。李曄這首詩顯然也借鑒了前人,但在“雞聲”前加了個“一”字,卻增加了很多內涵。聯係上三句的寫靜,不難使人體會到這“一聲雞”即第一聲雞叫,更突出了早行之早。

張簡

醉樵歌

東吳市中逢醉樵,鐵冠欹側發飄蕭。

兩肩砣砣何所負,青鬆一枝懸酒瓢。

自言華蓋峰頭住,足跡踏遍人間路。

學劍學書總不成,惟有飲酒得真趣。

管樂本是王霸才,鬆喬自有煙霞具。

手持昆岡白玉斧,曾向月裏斫桂樹。

月裏仙人不我嗔,特令下飲洞庭春。

興來一吸海水盡,卻把珊瑚樵作薪。

醒時邂逅逢王質,石上看棋黃鵠立。

斧柯爛盡不成仙,不如一醉三千日。

於今老去名空在,處處題詩償酒債。

淋漓醉墨落人間,夜夜風雷起光怪。

起首四句是給這位醉酒的樵夫畫像,一副落拓不羈的模樣:冠斜發露,不事修飾;終日砣砣扛負,不願須臾離身的,是他心愛的飲酒器具。從第五句直到結尾,則是采用樵夫自訴的口吻,描述他的來曆以及才能和心願。醉樵曾是華蓋山中人,領略過道家名山的風采,接受過道教思想的熏陶,也曾周遊各地,也曾學劍舞文,但隻有飲酒才使他感受到生活的真正樂趣,以致樂此不疲。不過,醉樵並非一個隻會喝酒的平庸之人,其實是管仲、樂毅一般的人才,具有輔佐君王稱霸天下的才幹,就像那高聳挺拔的青鬆,自然會幻生出神入化的繚繞煙雲和絢麗彩霞。他也曾蟾宮折桂,中第登科。(“手持昆岡白玉斧”二句,借用了晉人郤詵的典故。邵詵舉賢良,對策評為最優,於是自稱“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故後人將科舉中第稱為“折桂”。)他又從京官出任為江浙廉訪司金事,來到洞庭湖(即江蘇太湖)濱的平江。他不願像晉人王質那樣,追求虛無飄渺、毫無希望的仙人境界,他隻希望“一醉三千日”,盡情享受實實在在的人間愉快。如今醉樵雖然年老體衰,但聲名猶在,詩章墨跡,尤屬瑰寶,於是,這一切都成了他換酒的資本。更為奇妙的是,酒亦是才情的催化劑,就像唐人懷素一樣,得酒發興,字字飛動,宛若有神相助,無怪乎在留有他墨跡的地方,夜夜風雷大作,光怪屢現。

錢宰

梧桐樹

捂桐樹,一葉墮秋風,一葉委秋霜。

明年二月新葉生,還在今年葉飛處。

漢宮飛燕近承恩,零落班姬不如故。

君不見,梧桐樹?

詩的首句,即以“梧桐樹”三字起興,這也就是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所說的“首句標其目”的意思,它喚起了人們的注意,期待著對它的進一步描寫。緊隨著而來的兩句,乃是“一葉墮秋風,一葉委秋霜”——展現出衰颯的景象。梧桐樹為身高葉大的落葉喬木,夏季樹陰濃密,開淡黃綠色的小花,為人們遮陰乘涼所喜愛;然而作者並不著意於此,卻捕捉了它葉落時的慘淡景象,予以刻劃,這就顯示了作者的藝術匠心,是要為梧桐樹的悲劇命運,留下點令人難忘的記憶與啟示。這兩句詩寫得很樸素,但卻有深沉的內涵。“秋風”、“秋霜”象征扼殺自然界生命的勢力,《禮記·月令》說:“季秋之月,律中無射,霜始降,草木黃落。”《詩·小雅·四月》說:“秋日淒淒,百卉具腓。”《漢書。禮樂誌》說:“西灝沆碭,秋氣肅殺。”曹丕《燕歌行》說:“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類似的詩詞不知還有多少!梧桐樹的葉,一墮於秋風,一委於秋霜,這個“一”當然不是一片的意思,而是指一部分或一半;兩“一”相加,就是整體,這是多麼可悲的現實!詩人對梧桐樹悲劇命運的同情,是顯然的。

然而詩作並沒有到這裏為止,詩人接下去又寫道:“明年二月新葉生,還在今年葉飛處。”冬去春來,梧桐樹又要長出新葉了,還是在今年落葉的這棵樹上。這不是又有了生機嗎?這不是寫出了新陳代謝的自然規律嗎?有的讀者也許會這樣發問。是的,乍看起來,這兩句的確有點令人困惑,甚至會誤認這是歌頌萬物生生不息的主題。但是如果我們再看下去,就明白不是那麼回事了。詩句意蘊或意象信息的多元性,是我們閱讀詩詞時需要注意的問題。現代係統論告訴我們:要素在係統中的作用,依結構關係而轉移;意象信息的多元性在一定的結構關係中,往往隻剩下其中的一元。緊接著“明年”兩句的是:“漢宮飛燕近承恩,零落班姬不如故。”這是我們理解這首詩相當關鍵的句子,是詩人把命意由隱向顯稍為透露的一筆。讓我們先來詮釋一下這兩句詩的涵義,再來領會全詩的主旨。

這是西漢成帝時期的悲劇故事。《樂府詩集》卷43相和歌辭《班婕妤》解題引《漢書》和《樂府解題》說:班婕妤(“婕好”是妃嬪的稱號)美而能文,初入宮為少使,不久得到成帝的寵愛,封為婕好;後來趙飛燕姊妹入宮,她驟然失寵,就要求到長信宮去供養太後,據說還寫了一首《紈扇詩》(就是以“新裂齊紈素”開頭的《怨歌行》),寄秋扇見捐之意以自傷。“漢宮飛燕”兩句,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在這裏,作者同情班婕妤的不幸:這件事就像梧桐樹的“明年二月新葉生”一樣,讓新的取代了舊的位置。但是,這“新葉”就能永保青春嗎?詩中寫的是,它還是“生”在“今年葉飛處”,這是否意味著它也會同舊的一樣,最終不免飛墮?聯係到《趙飛燕別傳》中記載的趙飛燕後來比班婕好更加悲慘的下場,就不難得出這一結論。這樣,把全詩互相聯係、製約的內容弄清楚後,剛才我們對“明年二月”兩句詩的多義性的困惑,就獲得了解除。在全詩的意象係統中,它隻能作上述的理解,而不能理解為歌頌萬物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