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紅景天(3 / 3)

駱駝刺站在走廊的窗前等我,看見我笑嗬嗬地說,真能睡。不過能睡是好事。到高原來就是要能吃能睡,這樣才能保持體力。

我不好意思作任何解釋,隻是笑。為什麼沒看見白山?我也不好意思問,也許他已經到食堂了?我們來到食堂,坐下。還是不見白山的影子,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想我要是再不問,就顯得不自然了。

怎麼就我們倆?我作出很隨意的樣子。

駱駝刺說,老黃被戰友接走了。白山他,有點兒事。

駱駝刺的語氣不對。有什麼事瞞著我?

白山有什麼事?他一會兒再過來?

不。他先回連隊去了。駱駝刺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不出他預料,果然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他已經走了?

駱駝刺說,對。你別急哈,我給你解釋。

昨天晚上11點多(就是我給白山發短信的時候),白山接到他們連長打來的電話,連長說,明天午後可能會有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一旦下雪路就會斷。要他必須在中午之前趕回哨所。他正好打聽到分區有輛卡車要送物資去他們連,早上6點他就搭那輛車走了。

我懵在那裏,一句話也說出來。忽然明白了,他昨天夜裏來找我,是來告別的!他那麼用力地親吻我,是因為心裏有太多的不舍和無奈。

我心裏難過得像刀絞,終於意識到,我不願意離開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愛他。真的愛他。

情到深處,真的是痛啊。

我感覺我的神情有點兒露餡了,不,不是露餡兒,根本就是整個掉底兒了,全都露出來了。但我還是想掩飾,我頓了一下,問了一個似乎和自己無關的問題:10月份就會下大雪嗎?一下大雪就會困在路上嗎?

駱駝刺說,是的,西藏的雪說來就來,一來就很猛。你無法想象。

我繼續吃饅頭,喝稀飯,好像很平靜。但是我的稀飯裏有了鹹鹹的味道,眼淚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掉進碗裏我也不知道。我眼前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愛就是是傷害嗎?我怎麼那麼難過?

駱駝刺緊張了,先遞餐巾紙給我,又拍拍我的背。

別,你別這樣。他也是不得已。

我忽然大喊,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麼不守信用?!說好了我們一起去的,他怎麼能言而無信!太不把人家當回事了!太過分了!我沒見過這麼不講道理的男人!

駱駝刺說,你聽我解釋啊。他這樣做,是為了你好。因為他們那個連隊在山上,一旦下大雪,就封山了。封山的意思,就是一個冬天都出不來。隻能呆在上麵。要來年春天雪化了才能下山。明白嗎?一切都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那樣的生活你會受不了的。那樣的寂寞是你無法想象的。

駱駝刺一口一個“無法想象”了,讓我煩躁。什麼無法想象,我可以想象。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能活,我就能活。

駱駝刺說,他是為你好,對你負責。

我說,我用不著他對我負責,我自己會對我負責的。我又不是孩子。我說了跟他去哨所,決不食言。我就要去,就要去。

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駱駝刺對我突然爆發的感情有些不知所措。像個大哥一樣攬住我的肩膀,輕輕拍拍說,別哭別哭。讓我來想想辦法。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下決心似的說:好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去追他。

真的嗎?

駱駝刺說,誰讓我認識了你這麼個任性的妹妹呢。

我破涕為笑,有些囧。

65、

說完就上路。

白山他們的車,已經出發一個多小時了。我們得加大馬力追。

比起早晨,天空愈加陰沉了,好像溫度也降了不少,我感到有些冷。也許真的要下雪了?

出發前駱駝刺說,把你最厚的衣服穿上,最暖和的鞋子穿上,帽子圍巾,統統武裝起來。我服從命令,把自己裹得像個饅頭。放在以前,我才不肯讓自己像饅頭呢,我曆來以排骨為美。即使冬天,寧可挨凍也要保持苗條,所謂的“美麗凍人”指的就是我這號人。但此刻,我卻覺得自己的饅頭形象很美,是從心裏溢出來的美。

真的要下雪了嗎?我看看天空,問駱駝刺。

駱駝刺說,百分之九十九。

哦。如果真遇到大雪,算我運氣。我跟駱駝刺說,從小到大,我還沒見過真正的大雪呢。成都的冬天偶爾也飄點兒雪花兒,但隱隱約約的,似雪非雪,還沒落到地上就化了。從來沒有鋪白過。

駱駝刺笑:你千萬別以為雪隻是拿來審美的。

我說,我當然知道雪的真相。雪是水或冰在空中凝結再落下的,雪隻會在很冷的溫度影響下才會出現的。

駱駝刺說,哦也,我忘了你是個搜索控。

我讓他說去。一想到可以看到大雪,想到可以在雪中追上白山,想到他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樣子,我隻想樂。

駱駝刺看我一眼說,美女,我再跟你說一次,一定要有思想準備啊。呆在哨所裏過冬,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不接他的茬,打開車上的CD,還是我們昨天聽過的那張碟。歌聲響了起來,是《向往神鷹》:

神鷹啊

我已經告別昨天 找到了生命的亮光

哦搖搖滾滾的風

哦飄飄灑灑的雨……

我找到我生命的亮光了嗎?至少此刻,我的心裏是亮堂的。

歌聲裏,我們的車開始翻山,一道道的回頭彎,像一條傳送帶,把我們傳到山頂;我們沒有停留,馬上下山,一道道的回頭彎又將我們傳送到山下。其間太陽忽地出現了,但很快又隱去。好像急著把天空讓給雪花。

是雪花嗎?那麼細小,似有非有,和我想象的如鵝毛般的大雪片兒完全不一樣。但氣溫的確越來越低,看車上的溫度計,已是零下5度。我估計如果走在野外,一定會凍僵。

駱駝刺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都安靜地聽著車上的音樂,一首又一首,全是激情浪漫的西藏歌曲,當唱到《卓瑪拉》時,我們倆一起跟著唱了起來。“啊卓瑪,草原上的格桑花,你把歌聲獻給草原,養育你的草原,你把美麗獻給草原,養育你的草原……”

我又想起了那些孩子,想起了那座陽光下的學校。其實跟他們在一起,不過是一天前的事,感覺裏卻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我問駱駝刺,在西藏,你真的很快樂嗎?

駱駝刺點頭:是的,很快樂。我好像就屬於西藏。前年我援藏的時間到了,單位讓我回去,我就回去了。畢竟我也大齡青年了,該結婚成家了。回去後認識了小蘇,坦率地說,是小蘇主動,當然我也覺得她挺好。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打算結婚。可臨到頭我忽然感到害怕,不想開始那種安穩的都市生活。我想逃離。

怕結婚?

不是。是不適應都市生活。

是嗎,氣候不適應還是別的什麼?

什麼都不適應,對原單位的氛圍也不適應了。居然還失眠。我就跟小蘇說,不行,我還得去西藏,我還沒待夠。咱們能不能晚兩年再結婚?小蘇當時說,好,我支持你。我以為她說的支持,就是等我兩年,哪知她也申請進藏了。我本來不想讓她進來的。你知道西藏紫外線厲害,我們男人無所謂,你們女人那麼怕曬黑的,還有,生活畢竟比內地艱苦。可她還是來了。申請批下來我才知道。

駱駝刺歎息,有感慨,有感激。

我說,我們女人在愛情上,肯定比你們男人勇敢。

駱駝刺說,是。你和小蘇,加上藍姐,都挺勇敢的。我喜歡你們,佩服你們。

我不好意思了,我說,我不能和她們比。但我希望我也和她們一樣,能堅持到底。

駱駝刺說,你行的。

說完,我們的車拐過最後一個回頭彎,到了山腳下。前麵忽然出現一輛大卡車。駱駝刺判斷說,嘿,肯定是他們。我們追上了。

真的嗎?我興奮:你怎麼看出來的?

駱駝刺說,這條路車本來就少,又是軍車,肯定是他們。

這麼快就追上了他們,真是運氣。老天在幫我。我腦子裏迅速閃出這個念頭。也許大卡車本來就開不快,又裝著滿滿的東西。不像駱駝刺的越野,飛一般奔馳。

駱駝刺超到大卡車前,在路邊停下。揮手,卡車很快停下了。我看見一個穿迷彩服的人跳下來,傻呆呆地看著駱駝刺。

果然是白山。雖然穿著軍裝戴著帽子,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穿著軍裝的白山,真是太帥了,太有型了。比電視劇裏那些軍人還帥。那麼帥一個人,那麼可愛的一個人,他真的愛我嗎,我真的是他的心上人嗎?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下車了,心咚咚咚地跳。

駱駝刺朝我揮手,我隻好下車,磨磨蹭蹭走過去,不知說什麼好。假裝低頭。

白山果然像我想的那樣,目瞪口呆:你,你怎麼……

我轉頭去看遠處的山,不看近處這座,心卻向前倒去。

他隻好對駱駝刺說,她,她怎麼……

駱駝刺攤開兩手說,我沒辦法,我要不把她送來。她非殺了我不可。我膽小,隻好聽她的。

我忍不住笑,打了駱駝刺一下。

白山依然焦急:那你跟她講清楚了嗎?跟著我走會麵臨什麼樣的生活?山上很冷,蔬菜很少,而且生活枯燥,不要說上網,手機信號都不穩。每天隻能看山,看天……

我忍不住了,大聲說,你不是說還可以看日出,看日落嗎?你不是說還有你那麼多好兄弟嗎?你不是說還有阿黃和妞妞嗎?你能待的地方我為什麼不能待?隻要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能承受。你不知道我愛你嗎白山!

我話還沒說完,白山就一把抱住了我。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掙脫掉白山,轉身跟駱駝刺來了個熊抱。

謝謝你。我對他說出這三個字,聲音又哽咽了。

駱駝刺拍拍我的背說:美女,跟著解放軍叔叔可得勇敢點兒哈,不要再哭鼻子了,哭鼻子會動搖軍心的,我警告你。

我站直了,學著白山的樣子給駱駝刺敬了個禮:放心吧,你別忘了我是紅景天,耐寒抗缺氧的高原植物。

駱駝刺跳上車,調頭離開了。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路的盡頭,我知道,我真的和那個我熟悉的世界脫鉤了。真的走進另一個世界了。

白山過來牽起我的手。

66、

真的下雪了。真的下大雪了。

雪花飛舞,將天和地連在一起,仿佛就是那個天地未開時的混沌世界,仿佛將我送回到了初生嬰兒的狀態。我覺得心裏透亮,好像離上天很近,甚至看見了老天爺的表情,它在朝我微笑,它差不多要伸出大拇指了。

我和白山站在了山腳下。

山腳下其實也是山頂上。因為在這個世界裏,是山疊著山,山重著山的。我們的頭上是山,腳下也是山。我們已經從海拔三千多米上到四千多米了。

大卡車把我們送到這裏後,就不可能再送了,因為即使是邊境公路,也到不了哨所頂上。我們必須下車步行。不,不是步行,是跋涉。

白山已經通知哨所,讓哨所派戰士下來搬運貨物。我們就站在那裏等他們。

視野裏白皚皚的一片。

我不但見到了雪,還見到了千年不化的雪。

白色,視野裏全是白色,白到了極致,純潔到了單調。沒有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一絲色彩。就是紅太陽照到這兒,也變成了耀眼的白色光芒。平日裏我最喜歡白色。但如果讓我生活在這裏,我會重新選擇的,我會喜歡大紅大綠,會渴望五顏六色的世界。

這時,我聽見有人在喊:排長!排長!

一對綠色的身影從山上下來了,他們差不多是在跑。很輕快,很敏捷,像藏羚羊一樣,很快就到了我們跟前。一張張年輕的,笑盈盈的,黑黝黝的臉龐,晃動在我的麵前。

白山丟下我,張開雙臂迎了上去,和他們一一擁抱。

然後他一把拉過我,孩子氣的對他們說,怎麼樣,我沒說謊吧?這是我女朋友,我帶她來看你們了。她叫紅景天。

幾個小夥子嘻嘻嘻地說,我們知道啦。我們早知道啦。

白山轉而對我說:你可不可以,也跟他們擁抱一下?

我毫不猶豫地服從白山的指令,跟他的每個兄弟擁抱。

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姐姐,或者像個母親,渴望給這些孩子帶來溫暖和快樂。而且在一次次的擁抱中,我也獲得了溫暖和快樂。在這個寒冷的世界裏,我們彼此需要擁抱,彼此需要給予溫暖,彼此需要相親相愛。

不過我發現,即使都穿著綠色的軍裝,他們也各有各的性情,有的兵熱情大方,緊緊擁抱著我說,啊,太好了,你來看我們我們太高興了。有的兵就很拘謹,眼睛不看我,兩個胳膊挨一下馬上就鬆開了,趕緊跑去搬東西。

兩個狗狗也衝下上來,歡快地撲進白山懷裏,白山摟住它們,忙不迭地從包裏拿吃的出來給它們,它們顧不上吃,一個勁兒地撒歡,盡情表達它們的的狂喜。真的是狂喜。白山把我介紹給它們,它們的眼神有些猶疑。但還是象征性地在我麵前撲騰了兩下。

白山說,放心,要不了兩天,它們就跟你熟了。它們最分得清敵我了。

戰士們搶走了我和白山的行李,讓白山拉著我走。

白山問我行不行,他說從這裏上去有5百米路。

我說5千米都沒問題,5百米算什麼啊?

白山說,這可是在海拔4千米的山上,不比平地。

我還是堅信我沒問題。

憑什麼我有問題呢?白山和他的戰友,不是每天都要在這樣的路上行走嗎?何況一抬頭,就能看見哨所的營房。

我跟著白山,一步步地往前走。

我的心還在咚咚咚地跳,現在已經不是因為激動了,而是因為海拔。我們是在海邊四千米的雪地上跋涉。不過這樣的劇烈跳動,讓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心的存在,肺的存在,脈絡的存在,血液的存在。

我們在爬雪山。從小熟悉的那個詞,爬雪山過草地,居然被我經曆了。眼前可是真正的雪山。因為白山他們的哨所,在雪山之上,雪線之上。

什麼是雪線?讓“搜索控“再顯擺一次吧:雪線,就是終年積雪區域的界線。即年降雪量與年消融量相等的平衡線。雪線以上,年降雪量大於年消融量,降雪逐年加積,形成常年積雪,或萬年積雪。

也就是說,哨所建在終年不化的雪山上。

但是走了不到一百米,我就開始大喘氣了。

難怪白山說,海拔4千以後,每升高100米都會大不同,所消耗的能量是平地上的幾倍。我走幾步,停下來喘一下。再走。

在我呼哧呼哧大喘時,白山問我:你知道雪花的藏語怎麼說嗎?

我呼哧呼哧地搖頭。

白山說:卡維梅朵。梅朵是花,卡維是雪。卡維梅朵就是雪花。

哦,卡維梅朵。真好聽。我揚起臉來,讓卡維梅朵覆蓋我的眼睛鼻子眉毛,親吻我的嘴唇和心。

我仰著臉問白山,告訴我,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白山說,嗯,就是我們一起走在拉薩街頭,你給我講你小時候那些瘋丫頭故事的時候。不不,還要往前,是在格爾木車站,你讓給你拍照的時候,還有,你拿手機出來搜索,告訴我什麼是山,什麼是高原的時候。哎,不能具體確定,也許是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

我笑了。你怎麼這麼糊裏糊塗啊?

他一邊拽著我的手向上走一邊說,難道你能說清楚?

我呼哧呼哧了一會兒,說,我當然能。就是你說,你們都是去我們西藏嗎?我覺得你好可愛,你說西藏是我們西藏。

白山笑了,是。我們西藏。現在也是你的。

終於登上去了了!

終於站到了哨所的門前。

忽然之間,陽光穿透雲層,灑滿雪山。雪地耀眼的白,天空耀眼的藍,我感覺自己要融化了,眯縫起雙眼,讓呼吸慢慢喘勻。

雖然眼前全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卻沒有讓我產生“一攬眾山小”的感覺,在我眼裏它們依然雄偉,依然高大挺拔。渺小的是我自己。

我與它們對視,感受著周遭的寧靜。白山就站在我的身邊,緊緊挨著。我聽見了他的呼吸。我問,這些山叫什麼名字?

白山狡黠地笑笑說,就叫白山。

那,這裏有紅景天嗎?

有啊。白山抬手一指,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呀,在哨所旁的雪坡上,我看到了一行用腳踩出來的大字:

我們都愛紅景天!

在“紅景天”的旁邊,還畫了個大大的笑臉,嘴巴是紅的,好像是胡蘿卜。

刹那間,我的淚水盈滿眼眶,我沒去控製它們,讓它們在雪花中洶湧而出,在臉頰上變成冰粒。白山攬住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也許我不是你第一個牽手的人,不是你第一個擁抱的人,可我希望我是你流淚時第一個想靠的人,遇到挫折第一個想說的人。

我在心裏說: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第一個想陪伴終生的人。

我感覺自己飛舞起來,旋轉起來,如一朵雪花,在空中綻放。

卡維梅朵,卡維梅朵,你綻放,如我的愛情。

完稿於2010年12月16

修改於2011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