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歲月如水

隨著時間的推移,往事已經很難被人們記住,偶爾有人提起,也隻是一瞬間就過去,沒有人再細細品味,深深地歎息了。隻是日近暮年的老人見了趙千裏在地裏孤單單地耕作著,望著他灰白了的頭說:“千裏,你也老了。”就再無語。趙千裏就停下手中的活路,看到明淨的日光下,潮濕的土地上升起一股股薄薄的霧氣,嫋嫋娜娜地升騰著,把一個遠去的背影,還有蒼老的聲息纏住了,不再漫延。

趙千裏把走遠的目光收回,放到地裏正綠得可人的莊稼上,那心思也就沒了,元精打采地鋤起草來,難免就把秋莊稼當做旺盛的青草連根挖了。挖了也就挖了,已無心去疼了。隻是一抬眼又看到了遠去的老人,他剛才說的那些話,趙千裏心裏就越發的不是滋味,他是老了,七十好幾的人了,不老才怪。可他一直沒有這樣的想法,在內心深處,他從來沒有認為過自己會老。老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與自己沒一點關係。可他一聽到“老了”的話,心卻慌了,手腳就亂了。

趙千裏蹲在地裏,抽了一支煙後,又續了一支。心裏還靜不下來。轉回身看到被自己連根挖掉的幾棵莊稼,綠生生地躺在地裏,反倒又心疼起來,撿起莊稼苗,用手挖了幾個坑栽了。一會兒,栽上的幾棵青苗就耷拉下來。太陽很亮,掛在空中,很無情地曬在趙千裏的幾棵青苗上,也曬在趙千裏的頭上、身上,他渾身就冒汗,心裏卻涼得一陣緊過一陣。他站起來,朝剛栽的青苗撒了一泡急尿,尿水把地上衝了個深坑,泛著泡沫,他快意地抖抖身子,提上褲子,罵了聲“狗日的太陽”,似罵了仇家一般,很解恨又很無奈。

趙千裏的無奈是由來已久的了。人世間的一切叫人不可理喻,現實中的人生總是在無奈中度過的。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了的,趙千裏常這樣想。

那年黃河泛濫,注定趙千裏要家破人亡、遠走他鄉的。爹和大哥小弟與家園一同消逝,沒有留下一點可以追尋的痕跡。在那場天災中爹帶走了大哥與小弟,獨把居中的趙千裏給娘留下了。在日後的歲月裏,經曆了一些世事的衝擊,趙千裏才認定這是命裏定數。

沒有家沒有一切的命運伴隨著趙千裏跟著娘度過他的童年和少年。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那樣的漫長,似沒有盡頭的荒原,走得他痛苦不堪。直到後來,他和娘走到一個叫始原的地方,被一座大得不能再大的山擋住了,這座大山也擋住他們再漫無目的走下去的欲望。

始原不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也沒有吸引人的可貴之處。但始原有一個姓張的大戶人家。

“願不願意留下來?”張桉是這樣問的,在他一隻手撚著小胡子,眯著眼睛打量了趙千裏許久之後。他這樣問時臉上布滿了慈祥,讓趙千裏母子倆心裏有種暖乎乎的感覺。

“可……我不想嫁人的!”娘說。娘望著張桉的目光,頭就低下了。趙千裏往娘跟前靠了靠。趙千裏看到張桉滋潤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那微笑使趙千裏至今難忘。

張桉走過來,用手拍了拍趙千裏的後背,又摸摸他的頭,說:“不是隻有嫁人才可以留下的。”

十四歲的趙千裏是在逃荒路上成長起來的,他對人情世態有了一定的感受,當他從張桉的神態上看出了一些內容時,他就把單薄的身板挺了挺。用獨擋一麵的目光迎著張桉高深莫測的眼神。

果然,張按笑眯眯地對趙千裏的娘說:“啥事也不是絕對的,你有這麼一個兒子,就是財富,何必守著財富自討苦吃呢?”

作為“財富”,趙千裏和娘就留在了張桉家的大院裏,結束了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在張桉家住下,有了遮風擋雨的安身之地,也能混口飯吃,趙千裏母子對賜予他們這一切的張桉滿心感動又無以言表,便隻有努力地幹活,回報主家的恩情。然而,十四歲的趙千裏,飽經人世滄桑的母親.他們絕對不會想到,張桉收留他們母子有著深遠的目的。

待趙千裏在張桉家吃了三年飽飯,長成一個壯實的後生時,張桉在這年初冬的傍晚.終於按撩不住埋藏了三年的想法,開始實施他的打算了。

那天的傍晚和平時沒有多大的區別。已經失去熱量的太陽還沒有完全從那極清楚明亮的地平線上消失,在暗藍色的天空中,披著一身銀光的瘦月亮已經彎彎地掛在了東邊的天上,鋪了一地的暮色在這時候顯得異常模糊。村子上空彌漫著一層層散不開的炊煙,散發出草木灰的氣味,一陣喚孩叫狗的雜音在村裏尖利地蕩來蕩去,把樣和的鄉村氣息刺破,彌合,又刺破……

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張桉提出要收趙千裏作義子的。趙千裏母子做夢也不會想到,張桉收趙千裏做義子,蓄藏著一個更大的、使趙千裏無法抗拒的陰謀。

當時,趙千裏母子還感動得涕淚縱橫,當即,趙千裏給張桉磕了響頭,並叫出一聲生硬得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的“爹”來。

之後,盡管張桉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嬌嫩無比的女兒並沒有把趙千裏當做他們的兄弟一樣看待,趙千裏也依然像長工一樣千他的活,但義父張桉卻把他當兒子一樣待的,趙千裏穿張桉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食。可趙千裏卻總能感覺出張桉一家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那種鄙視和輕蔑。時間一長,趙千裏就有了脾氣,悶聲悶氣說上幾句,娘便勸他:“咱本來就是個以乞討為生的人,不要苛求。再說,你幹爹待你還是不錯的,該知足了。”趙千裏想想,也是,他從一個沒有飽暖的流浪兒到現在的豐衣足食已是一份難得的幸運了。於是就心平氣靜,就很知足了,日子也便過得有滋有昧。那個冬天,他的臉上掛著充實得沒有後顧之憂的滿足。在始原村,他也沒有了外來者的卑瑣,完全以一個大戶人家的少主人自居,村人也一改往日的目光,仰望著風光的趙千裏,嘴上笑著,心裏卻罵“討飯的小子”,懷著一肚的嫉妒。

在趙千裏的記憶深處,那個冬天是溫暖的,是他一生中沒有感覺到寒冷的冬天。

來年春末,初夏的和風在田野裏輕輕吹過,油菜花一片燦黃地搖動著一個季節生動誘人的麵孔,豐收的景象已經溢滿了農人辛苦勞累的臉龐。這時候的鄉村,是最祥和的時候。一切都在這種時候開始的。這種時候談論一些事是最好不過了。“千裏,爹對你咋樣?”張桉這樣問趙千裏的時候,顯得很隨和,一點都不生硬,他的臉上寫滿了長輩般的慈祥。“就像親爹一樣!”趙千裏如實答道。張桉就輕輕地笑了笑,很滿足。笑過,又像親爹一樣走過去,拍了拍趙千裏的肩膀。

“爹總算沒有看錯你。”張桉說,“你能幹,又懂事,不像你那三個哥,遊手好閑,總讓我有操不完的心。”張桉說到三個親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叫趙千裏看了,心裏就有一種熨過一般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