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上蒼有眼,讓我有了你這樣一個懂事的幹兒子!”張按說。趙千裏心裏的自豪感就直線上升。“你也長大了,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了。”張桉說。
趙千裏從來沒想過這事,他無話可說。
“我考慮過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張桉很動情地說,“我把菊香許配給你,對你,我是放心的。”趙千裏呆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遙遠得他無法想象的東西忽然間竟讓他伸手可及,垂手可得,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嚇得竟大氣不敢出,生怕這氣一出,張桉的這番話便如一個肥皂泡般破裂。
“不過,”張桉歎口氣,又說,“本來爹不該這時說。可這事折磨人哩。”趙千裏望著幹爹:“爹,你有難處你就說。”“我知道你最懂事了……你別怪爹……”張桉的目光躲避著趙千裏,沉默了一陣,歎了口氣,才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爹說吧,隻要我能辦到的事,我一定盡力。”“那——爹就說了?”“說吧,爹!”“那我就說了。”張桉似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就是派壯丁的事,咱家今年躲不掉了。”趙千裏心裏一驚。他知道牡丁是當兵,是去吃軍糧,但他的意識裏從沒有他去當兵這個概念。
“你知道,你那三個哥哥是不中用的,爹隻有靠你。隻有你,爹才放心你去。”
趙千裏沉默不語,他一時拿不定主意。“當兵是為國家出力,是大事,說不定哪天就出息了,”張桉說,“出去闖闖,長長見識,也好,要不老待在鄉下,有啥出息?外麵的世界大著呢!”
趙千裏想的不是什麼國家大事,而是他認為幹爹是為他考慮,他想幹爹視他為親兒子一般,他說的話總是沒錯的。趙千裏心裏湧出一份感動.他對張桉說他去當兵,隻是擔心著娘。
“我會照顧你娘的,”張桉說,“你放心去,你是我的兒子又是我女婿,一家人哩。”
“我去!”趙千裏說。趙千裏說出兩個擲地有聲的字後,告別老娘,踏上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轉折性的道路。這條路使趙千裏悔恨終生。
但在當時,趙千裏因為幹爹的關懷,並且還將嬌嫩無比的菊香許配給了他而滿懷豪情,一直沒拿正眼瞧過他的菊香。在他臨走時給他送了一雙黑布鞋,並且用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了他好久,使趙千裏心裏更是撲閃出了無限的幸福。
當了國軍的趙千裏穿了一身雞屎黃軍裝,被拉到四川的一個山溝裏集訓,光練步就練了三個月。趙千裏不怕勞累,卻怕了這單調、機械沒有波波紋紋的日月。趙千裏在夜裏常常撫摸著菊香送給他的黑布鞋,懷著甜蜜的夢想挨過一個又一個日子。等步伐訓練結束,其它項目開始又臭又長地進行下去的時候,這些項目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突然結束了。趙千裏他們被大卡車裝上,整整顛簸了近一個月時間,才被扔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們身上的軍裝及內衣被迫脫下,當場用火燒了,然後換上一種實在沒法辨出什麼顏色的軍裝。軍裝質地很好。他們被一群嘰裏哇啦不知說什麼話的人接管了,並在那些人的管製下開始了一種根本不是人過的生活,整天在大山裏挖山打洞,常常十天半月難得見到光亮。他們像囚犯一樣整整過了一年半那樣非人的生活。
後來,趙千裏才知道他們去了印度,是被一個國軍長官當做物品出租給印度當了雇傭兵。這是他們又坐了二十多天汽車拉回原地後才知道真相的,原因是國軍長官的這筆生意談崩了,他們才得以回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開始了逃跑返鄉的艱難曆程。趙千裏也逃,隻是他也像所有的逃兵一樣,逃了,抓回,挨打受餓,然後再逃,說不清進了多少回,趙千裏簡直絕望了。他隻是為了幹爹的厚愛,為了嬌嫩無比的菊香,才來到軍隊的,當然他也想“出息”一下,可在經曆了這些苦難之後,他忽然明白了一些東西,他開始想家想得厲害。在他們中間有一些人染上一種潮濕的不知叫什麼名字的傳染病,死了一些人之後,趙千裏抱著菊香送給他的黑布鞋,瘋子似的跑著,他的腦海裏在跑的同時閃過一幕幕過去的東西,每次過去的東西在他腦海中濾過之後,他的心裏便多了一份理不清還亂的痛苦。
最後,趙千裏終於還是逃了出來。為了不惹人注意,他脫掉身上的軍服去一一個村子裏想換些爛衣服,沒有一個人願換,卻有人願換他一直沒有穿過的黑布鞋。趙千裏死活不換,他說黑布鞋是他的心,換給別人他也就死了。最後他偷了一身別人洗過還沒曬幹的舊衣服穿上,才知是女人的衣服,他也顧不了那麼多,將質地不錯的軍服用土埋了,開始一路打聽著往家趕。趙千裏走了一個多月時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回到了家。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早晨。趙千裏踏上了離開三年多的始原土地。在接近村莊的田野上,他先看到一頭耕牛無憂無慮地站著倒嚼,一隻大膽的麻雀在朝霞明媚的晨風中發出清脆的嗚叫,飛落在牛犄角上,停了停又叫著飛走了。村子裏有狗一聲高一聲低地叫著,那聲音劃破了田野上的平靜。趙千裏突然問眼睛就被淚水模糊了,他終於回到了始原,這個讓他日思夜想的村莊,這個讓他心裏放不下卻又使他心中盛滿痛苦的村莊。
趙千裏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他娘的一雙瞎眼。娘是想兒哭兒哭瞎的眼。已蒼老得不敢相認的老娘撲到趙千裏懷裏,哭不出一個音來,憋得滿臉通紅,在趙千裏回到家的第二天,娘竟沒說出一個字來含恨離開了人世!
趙千裏像木頭一樣,無法回到現實中來。他腦子裏混沌一片,過去和現在在他似乎已不存在了,就像夢裏一般,一切發生得是那樣突然,他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來承受現實。他的反應隻能停留在一段空白的思維上。
趙千裏娘的後事是他幹爹張桉插手料理的,趙千裏不聞不問.似乎娘的死與他沒有關係。他隻說“我娘死了”,竟有些麻木。人們不習慣他的這種麻木和待人的冷淡,都說趙千裏腦子有問題了,那是當壯丁當的。
到趙千裏猛然清醒的那一天,已是他回到始原的兩年之後。在這之前,他一直是張桉家的幹活機器。那一次是趙千裏去種玉米,一個人種了兩天,四畝地,卻不見一苗玉米長出來。鄰家的穀地都長出了齊整整的玉米。張桉氣得和三個兒子圍住趙千裏往死裏打。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呢。一頓打沒有換來四畝地的玉米苗,卻一棒子把趙千裏給打醒了。
趙千裏一清醒,第一句話就說:“幹爹,我娘哩?你說過要照顧我娘的。你把我娘哩?”
張桉舉棒還打。趙千裏卻一把奪過棒,說:“你打我幹啥?我是你兒又是你女婿,你把我娘哩?你說過照顧好我娘的。我還要讓娘看著我和菊香成親哩,幹爹你也曾答應過的,菊香還送了我黑布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