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菊香嫁你?你真做夢!”張桉生氣地說。

“這是幹爹你親口說的。”趙千裏說,“在我當兵走時。還是你讓我當壯丁的!”和張桉父子吵成了一片。便又圍聚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上來。趙千裏就看到人群中的菊香,依然撲閃著大眼睛,隻是菊香挺著個大肚子,兩隻手各牽著一個孩娃。趙千裏心裏滾過一個驚雷,意識就完全清醒了,他說:“我娘死了!”

便哭得山搖地動。

哭過,與張桉再無話,打點好自己的爛衣破被,走出了張家大門。一個人到村裏人家看秋廢棄的一間場屋裏住了,那裏離他娘墳地近。

就解放了。解放了一切都有了變化,始原也不例外。首先是張桉的大戶當不成了,被打了土豪,分了田地,並成了剛成為土地主人的人們批判的對象。趙千裏就有了曾經沒有過的底氣,見到失去往日風光的張桉,他也可以努力地挺直脊梁與之對視著,少了許多以前的怯弱和猥瑣。

真正令趙千裏在張桉麵前,能夠毫不含糊地直視甚至說上幾句憤恨的話,而心裏沒有一絲怯意的,是張桉的女兒菊香成了寡婦之後。

那是解放好幾年以後的事了。菊香的男人是在作為人民專政對象時,在一次從山上往下扛木頭不小心連人帶木頭掉進山溝裏摔死的。昔日嬌嫩無比的菊香在失去往日的光彩之後又成了寡婦,帶著四個要吃飯的孩子,頂著一個破落貧窮的家。

張桉當然顧不上女兒了,但在趙千裏眼裏,張桉是理所當然要受到這種懲罰的,他覺得這是上蒼對張桉在他身上實施過欺騙行為的報應。趙千裏這時再見到張桉時,就是勝者看敗者的目光了。

時間在不覺間過了一年半,這時候,有人上門給趙千裏提親,女方竟是守寡的菊香。當時氣得趙千裏把提親的人好好數落一頓。提親的人就說,多年了不見趙千裏成家,還以為他心裏一贏裝著菊香哩。趙千裏生氣地說他怎麼會一直想著欺騙過他的菊香呢?真扯蛋!

提親人走後,趙千裏心裏卻很空虛,就翻出一直珍藏著的菊香送給他的那雙黑布鞋。他撫摸著布鞋想著自己所受的屈辱,心說:我怎麼能娶她呢?我又不是娶不上女人!趙千裏對自己充滿信心,他認為他年輕力壯,又能幹,不愁找不上個好女人。但他又拒絕過幾次給他提親的人,甚至連成家的想法都沒有。自那次別人給他提守寡的菊香後,他撫摸著黑布鞋,望著自己簡單的家什,說,我是該成個家了!可到別人再來提親時,趙千裏成家的念頭又淡得不見蹤影。直到趙千裏的世界整個兒變了模樣,他才意識到成個家有個女人是多麼重要,可那時卻晚了,趙千裏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這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趙千裏是地主的幹兒子,又當過國民黨的兵,更嚴重的是他還是印度的雇傭兵。於是趙千裏和張桉站在了同一個批判台上,比張桉挨批判的內容多,交代罪行時間長。盡管趙千裏並不把自己與張桉置於同一類人,可他無可奈何自己命運的改變。站在和張桉同一個批判台上的趙千裏就想這就是命,命裏注定了他這一輩子與張桉糾纏不清的。

因為身份的變故,這時候已沒有人上門來給趙千裏提親了。每天晚上,挨了一天批鬥或幹了一天活,疲憊不堪的他回到那間屬於他個人的小屋時,他才看到亂七八糟的小屋各個角落都蒙著一層淒苦的陰影,屋裏冷清死寂,充滿了一股陰冷的氣息。他想屋裏沒有個女人也真是太沒有生氣了,他想他是該成個家,在他挨批判的淒冷的日子裏。於是趙千裏就想到了黑布鞋,和送他黑布鞋的菊香。趙千裏是自己去找的菊香,他已不奢望別人去替他說了。菊香的態度很生硬,就像從前他作為張桉幹兒子時有的那種輕視。菊香說:“你倒想得美!”趙千裏說:“前幾年你還托人上門提過親。”“你現在能和那時比?”菊香說,“那時候我以為你心裏一直裝著我哩。”

“現在也一樣。”趙千裏說,“我一直都保存著你送我的黑布鞋。”

“那有多大意義?黑布鞋不是那時的黑布鞋,你也不是前幾年的你。說啥也沒有用的,我不會嫁你。”“為啥?你得說個理由。”菊香看著趙千裏,撇了撇嘴,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是‘四類分子’。”

趙千裏垂頭喪氣地走了。這時的趙千裏才覺出挨批鬥時沒有感覺出來的那份痛苦,他全身的血管裏似沒有了一絲熱氣,一種寒冬的冰冷漸漸侵襲占領了他強壯的軀體,一直逼向他那痛苦得抽搐成一團的心髒……

趙千裏一下子老了許多,可他自己沒感覺到。那年他剛四十歲,卻沒想過自己這四十個年輪在人生的歲月中是一個漫長。他隻想自己還沒成家呢,他怎麼能感覺到自己在漸漸走向蒼老?許多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就在趙千裏對成家已漸漸心灰意冷時,又過了五六年後的一天,菊香來找趙千裏,一開口就說願嫁給趙千裏。

那時的趙千裏已不想成家的事了,他顧不上想。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趙千裏有點吃驚地望著菊香,菊香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但她饑餓的臉色卻沒法掩飾住,尤其是那雙眼睛,趙千裏很害怕.他不敢看菊香的眼睛,更不敢看菊香的身後。其實菊香的身後什麼也沒有,隻有暖暖的春陽下貧瘠的土地和青黃間雜的莊稼。但趙千裏卻似乎看到菊香身後的四個孩娃,他們都張著太嘴,篆待著吃食。趙千裏怕自己成了他們的吃食。

趙千裏的拒絕顯得沉重而無奈,往日的舊事像幻影似的在向他招手,可很難喚醒他曾經疼痛現已恢複平靜的心了。看著菊香蒼白的臉上浮起的虛虛的笑容,趙千裏沒有提起往日,對菊香沒有一句責備。他像一棵閱盡人間滄桑的樹,對一切表現得非常淡漠和寬容。他已不乞望情愛了,情愛於他是一縷遠去的煙霧,在他生命中已完全

消逝了。他想他和菊香的緣分是徹底幹淨了。過後,他將菊香送給他的那雙黑布鞋挖個坑埋掉了,連同他的過去。在往黑布鞋上撒土的時候,他的眼前閃現著他的往日:和娘乞討的他;作為張桉幹兒子的他;當國軍、雇傭兵的他;受批判的他:孤苦伶仃度日的他……他還看到一雙烏黑的、撲閃著的大眼睛,還有一張泛著笑的、使他一生都糾隔不清的偽善的臉……他的眼淚隨著飛過的往事一串一串落了下來,卻也和往事一起被徹底埋葬了。

度過饑餓和困苦的年代,趙千裏的生活就像一條平靜的河流緩緩隨歲月而去;他悠閑地度著日月,再沒考慮過婚娶的事,也沒說過不成家的,隻是有次別人硬問他,他說:“急啥?以後再說,還早著呢。”

村人就說,趙千裏解放前神經錯亂了,到現在還沒清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