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探 家

二十四年前的那個冬季多雪,是個羊年。母親總能把那年冬天訴說得淚水漣漣。至今母親總是說我就是個屬羊的命。直到現在不吃肉食的我是不是被那年冬天吊壞了胃口?

那正是困難時期,靜夜昏燈下兄妹揉搓燒熟的麥穗用兩手間粉紅略帶綠意的麥粒充饑的慘狀,使父親眼淚縱橫,我卻沒有哭。雖然後來在軍營中從來沒有想過下頓吃什麼,可我卻流過淚。我知道自己很難成大器。可也沒有人可以肯定什麼都是一成不變的。說不定哪天我所見到過的荒漠會成為綠洲,但人的心裏可以呈現比荒漠更深沉的荒涼。

那年是當了五年兵後第一次探家,父親把我當做一個軍人對待了,首先叫我去把頭推成了短短的小平頭。兒子還是兒子,在父親眼裏我永遠也長不大。大年三十晚上,父親給我的是比我童年多一百倍的十元壓歲錢,和侄子的一樣嶄新。我和侄子都愣愣地看著父親,剛會說話的侄子看著我手中的十元錢拉下了臉,小手把他的那張錢捏得“哢哢”響。

於是,爺爺又給他的孫子加了五元錢。

從小村裏的人都說我今後會有出息,說我不一般,是村裏有希望的一個。那年我不上學了的確叫村裏人惋惜了一陣子。可那時候我實在不忍心再看著父母背負著分家時的舊債往下過日子了。

當兵那年,我把這個大膽的想法告訴父母,是在一個剛秋收歸來坐在院子裏吃晚飯的時候。那天晚上月亮特別明。一輪圓圓的月掛在南邊石榴山頂上,把溫柔的光亮投到豐收的農家小院裏。

母親一聽馬上放下碗,一句話:“不成!”然後不再吃飯了,卻又加上一句,“吃苜蓿糊糊湯的日子過去了,剛不緊巴了,你又……”一串清淚掛在母親的臉頰上在月光下閃著亮。

父親卻緩緩放下碗,拒絕了再盛飯,抽出一根劣質煙點上慢慢吸。

我看了看隻顧埋頭吃飯的大哥,就一直盯住父親等待結果。

噙在父親嘴上的煙頭一閃一閃的在明亮的月光下顯得孤獨。

父親終於開口,隻說了一句:“當兵。”然後就沒有了下文。待抽完一支煙,

再接上一支煙時,才說,“那年我也想當兵,驗了,合格,可沒走得成,硬叫你爺爺用燒火棍追了回來。那年走了的現在有的當了縣長、鄉長,有的就一直沒有回來,也回不來了。”

我沒吱聲。

“你要當兵,我不阻攔你,可也不讚成你,免得你以後怨我。我怨你爺,在他臨走時我還恨他。”父親說。

父母吵了一架,我還是當上了兵。

臨走,要上去西北的列車前,父親把向四爸借的五十元錢塞給我。我推回,他又給我,我接了。父親說:“不要戀家,有我哩!去吧,莊戶人家靠個老誠實幹,閑時多寫信,掛著你呢。”說完別過臉去。我實在忍不住眼淚,心想的堅強一點也找不見了,任淚水模糊視線。看到淚汪汪的母親,我擦了把眼淚,從手裏被汗浸濕的五十元錢中抽出二十遞給母親。母親不肯接,我卻說不出話來。

母親再次哽咽著推回,說:“帶上,用得著,出遠門哩。”

我硬給,來回推讓了幾回。母親淚更多,給我扶了扶帽子,然後說:“硬要給,就給上五元夠了,給你買鞋是借你二娘的錢。你穿媽做的鞋長這麼大,臨走了,就穿雙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