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最後一次背糧是四嬸娘裝上糧剛出門被四嬸的二哥碰上後斷了糧路的。雖然四嬸娘還去門外偵察了一番才讓四嬸和大壯背上三升雜糧出門的,可四嬸的二哥衝出來從大壯肩上奪過糧袋時說他早就懷疑上了。四嬸的娘當即被二兒子大罵了一頓昏了過去。大壯一把奪過糧袋把糧食往地上一倒拉上四嬸走了。那年大壯才十三歲,大壯覺得他長大了。

四嬸哭過後頭有點疼就睡了一天。四嬸頭一直疼著想再睡已是不可能了,四嬸跟前圍著七張嘴,十四隻眼睛都饑餓的看著四嬸。四嬸就爬起來帶上孩娃們去挖野菜,四嬸隻有這個辦法了。

野菜維持不到一個禮拜的日子,先是桃花再是二壯開始全身浮腫,四嬸又哭了一場,四嬸把兩個孩子擺在炕上,四嬸看著兩個孩娃哭個不止,四嬸隻能哭了。

這期間四叔回來過一次,四叔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四叔每次回來都要裝一肚子四嬸和孩娃鍋裏稀綠的飯才走。這次四叔回來照樣先是揭開鍋蓋看了看鍋裏,四叔看到鍋洗得很幹淨,連鍋裏的幾點鏽斑都洗得透著紅紅的顏色。四叔失望了,四叔也憤怒了,四叔把鍋蓋狠勁地摔在鍋上。四叔本想發作,四叔看了看躺在炕上兩個“胖胖的”孩娃和一旁垂淚的四嬸,四叔就啥也沒說走了。

四嬸被揪出來批鬥是四嬸家斷了糧路不久。四嬸是為了兩個孩娃菊花和大壯挨批鬥的,菊花和大壯是為了全家這麼多空空的肚子挨的四嬸的巴掌。那夜很黑,菊花和大壯看著愁苦的四嬸和兩個弟妹浮腫的樣子,還有全家人都空著肚子,大壯悄悄叫上菊花趁夜色進了生產隊的玉米地。大壯在這堆孩娃裏最懂事,因為大壯跟著四嬸背過糧食。仲秋時節的玉米棒上還是些排列有序的嫩玉米芽芽,但也可以充饑。大壯和菊花就用背糧的口袋裝滿一袋嫩玉米棒回了家。大壯和菊花在油燈下打開一整袋吃食時,全家人沒有像原來四嬸大壯從四嬸娘家背來三升雜糧那樣嘴裏“嘖嘖”,全家人的眼睛裏都放射出一種燦爛的光。四嬸也是,四嬸當時眼睛裏隻裝了一袋能夠填肚子的嫩玉米棒,四嬸身邊正躺著兩個浮腫的孩娃。

四嬸眼睛裏見到糧食的光是在油燈突然滅了之後和燈光一起消失的,菊花再點燈時,四嬸滿眼的隻是驚恐,四嬸一把奪下已抓起嫩玉米棒就啃的杏花手中的玉米棒,那時四嬸的手在發抖。四嬸就把目光盯在了有功勞一般泛著紅光的大壯、菊花臉上, 四嬸盯了好長時間才說了一句:“說, 是誰叫你倆去的?”

四嬸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平常的音調,大壯和菊花和所有的孩娃都嚇了一跳。大壯和菊花臉上的光就不見了。

大壯怯怯地說:“是我,娘。”

四嬸就給了大壯一巴掌,大壯的臉上就紅了起來,隻是大壯臉紅得無光,大壯不哭也不說話。四嬸愣了愣,四嬸就給菊花也甩過去一個巴掌,菊花捂上臉就哭了。

四嬸哭了。四嬸哭得很淒慘。

四嬸哭了一陣之後,四嬸就在臉上抹了一把淚水,四嬸就點上火,四嬸和孩娃們有兩天沒吃東西了。四嬸用刀把玉米棒連蕊子剁細了煮了一大鍋糊糊,四嬸招呼孩娃們喝得肚子都滾圓。四嬸需要糧食,四嬸像沒男人的寡婦一樣操持著這個家。

四嬸是頂替自己的孩娃被抓去批鬥的。四嬸家那晚熬玉米棒粥的糧食香味被開批鬥會回家來的民兵營長聞到了,第二天一早革委會主任就帶著民兵營長和基幹民兵闖進了四嬸家,那時候四嬸的一堆孩娃們還飽著肚子睡大覺。

剩下的小半袋嫩玉米棒子在灶間的柴禾堆裏被民兵營長尋了出來。四嬸的孩娃們全醒來驚恐地看著四嬸和民兵營長手裏的小半袋玉米棒子。

四嬸看了看民兵營長,民兵營長是原來跟著四叔的民兵連長,四嬸就不再看任何人,四嬸隻盯著那小半袋嫩玉米棒子。

革委會主任問:“是誰偷的?破壞革命的反革命分子處處出現。”

四嬸說:“是我偷的。”

“誰叫你偷的?”

“自己。”

四嬸沒定為反革命。四嬸脖子上掛上了一個紙牌,牌上寫著“現行反革命竊賊郭改改”,在“郭改改”三個字上畫了個大紅叉。四嬸叫郭改改,村人都不知道,是從生產隊社員名冊上查到的。

四嬸拉著一個大架子車,上麵堆著山似的玉米秸和那小半袋嫩玉米棒。玉米秸是民兵營長派基幹民兵砍來的,連別人偷了棒子的也砍了來。

四嬸拉著一架子車綠綠的玉米秸在民兵營長和基幹民兵地押送下到各個生產隊遊行,民兵營長提個大銅鑼一路敲著。

四嬸遊行時心裏裝著七個孩娃的吃食,四嬸就屈服了民兵營長讓她喊的“我是反革命,我是賊”。四嬸這樣喊著心裏著急, 四嬸在各個生產隊轉了一圈到天黑, 四嬸也沒有一點力

氣,四嬸想著早點回家看餓了一天的孩娃,四嬸就求民兵營長放她回家。民兵營長看了看天,民兵營長看到的是沒有月亮隻有幾顆不太亮的星星掛在天邊的夜空,民兵營長說:“可以。”就讓基幹民兵先回家,然後叫四嬸把架子車上的東西搬到大隊倉庫房裏就讓她回家。

四嬸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一腳蹬開壓在她身上的民兵營長後才跑進黑夜裏的。民兵營長是在那年那個冬雪季的夜裏他還是個廚子在四叔讓二嬸變為四嬸的那夜他在屋外挨凍焦渴了一夜就有了想法的,隻是他一直沒有機會。

民兵營長沒達到目的還叫四嬸蹬了一腳。第二天民兵營長又拉上四嬸批鬥時就給加了兩條罪名“土匪姘頭”和“破鞋”。

四嬸胸前的紙牌子換了一個更大的,四嬸的脖子上還掛了一雙臭腳汗味很濃的破膠鞋,四嬸還拉著一架子車玉米秸到各村遊鬥。那次遊鬥不像第一次那樣隻是喊喊,那次遊鬥是每到一個村莊就叫社員們停工開四嬸的批鬥會。遊行到那年四嬸當村長時在民兵連長家喝酒爭執四嬸是黃花閨女時撤掉的那個小組長所在的隊時(那個人如今又當了隊長),批鬥四嬸就最厲害。那天四嬸的腳站腫了。

批鬥四嬸是土匪魏保財的姘頭時,村人才想起了那年那個冬雪季,才想起四嬸原來的身世,村人已忘了四嬸還有過那麼一段故事,於是村人在開批鬥會之餘就回憶了那段往事又互相補充了一下各自遺漏的細節把那段故事盡量說的圓滿、正確。

四嬸在村人的回憶中才記起了自己的一切,饑餓的日子使四嬸隻顧眼前,一想到過去和眼前自己日子的艱難還有四叔對她及一堆孩娃的態度,四嬸真真切切地流了一通酸酸的人世悲苦淚。四嬸流過淚後,就麻木了,像木頭一樣被基幹民兵推來推去拉著大架子車批鬥,四嬸不知道天黑天明,四嬸也像木頭一樣叫民兵營長在一個也無月有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夜裏實現了他的想法。

四叔在四類分子當得很順當時看到四嬸也挨鬥時,四叔隻對四嬸後兩個罪名申辯了幾句。四叔申辯的結果是叫基幹民兵痛快地踢了幾腳。

四嬸回到家是從死去的孩娃桃花紫青的臉上才清醒的,四嬸看到桃花可怕的臉,四嬸才從麻木中走了出來。四嬸如夢醒一般怪叫了一聲就昏死了過去。

四嬸醒來時,四嬸首先聞到了玉米糊糊的香味,四嬸看了四周圍一個個把糊糊喝得很響的孩娃們時已是深夜。四嬸接過大丫菊花端來的一大碗玉米糊糊沒問是從哪來的,四嬸就急急地喝了。四嬸喝了一大碗糊糊後便有了點精神,四嬸就看到了很多……

四嬸看到了一條路, 四嬸看到隻有那麼一條路, 那就是死。

四嬸啥也不顧了,四嬸隻想死。

四嬸想到死的時候四嬸含著淚看了看喝玉米糊糊的每個孩娃的臉,四嬸沒看到她很想看到的那張臉,那就是大壯的臉。四嬸大吃一驚,四嬸失聲問菊花大壯呢?菊花說剛還在,大壯弄回玉米棒後菊花隻顧熬糊糊了。四嬸問不出大壯的下落,四嬸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四嬸剛鬆弛了的神經繃得快斷了,四嬸丟了魂一般。

四嬸看到推門進屋的是她的孩娃大壯,四嬸跳下炕撲了過去就把大壯緊抱在懷裏。大壯驚恐的在四嬸懷裏說玉米棒是他偷的, 大壯說是他一人偷的這次沒有菊花。 四嬸失聲痛哭起來。

大壯見娘一下哭得這麼傷心, 大壯也就哭了, 大壯哭著說:“娘,你打我吧,我偷了玉米棒回來,我還去等在玉米地裏,給往回走的民兵營長後腦勺上一磚頭。”

四嬸聽大壯說,四嬸驚愕地看著大壯,看著大壯四嬸哭得更慘,四嬸咋舍得下這麼個兒子和這一大堆孩娃呢?

在那一刻四嬸放棄了死,四嬸看到死去的桃花,四嬸看著全在哭的一堆孩娃,四嬸摟著能給民兵營長一磚頭的大兒子大壯,四嬸就不想死了,四嬸想著要活下去,四嬸摟著大壯想一定要活下去。

當四嬸得知民兵營長頭被打破住院後,四嬸吊著心守著大壯在屋裏不出來。待大隊革委會主任羅有奎查了一陣誰打破民兵營長的頭沒查出也就不查了,四嬸才把心放回肚裏,操心一家人的吃食。

日子在苦難裏過得緩慢。但日子還是一天挨著一天過去了。

運動鬥爭不再激烈時,四叔回家了,四叔還是四類分子。

四叔回到家和沒回家一樣,這個家都是四嬸帶著孩娃們操持著吃食,四叔回到家隻是多添了一張嘴。

二叔是在一個飄雪的冬日黃昏回來的。

二叔回來的時候全國已沒有了運動。

二叔回來的時候農村已餓不死人。

二叔回來的時候,刮著風,旱塬村在無遮攔的風中,風把飄在空中和落在地上的三分有二的雪刮到了塬下,旱塬村的老人看著塬上塬下的雪薄厚不一就罵:狗日的老天。

二叔在飄雪的冬季裏提著一個大提包站在了場屋前,二叔在飄雪中看著破舊的場屋,二叔也把二十三年前發生在這個場屋門口的事看得很清楚。二叔手摸著下巴上的胡須,二叔聽到下巴發出和風一樣的聲音,二叔就聽到了他自己的悲涼一世。

當四叔的大兒子大壯長得跟四叔一樣的身體站在二叔跟前時,二叔才把二十三年的往事收回。二叔就看到了一個二十三年前那個冬雪季帶著政府來抓他的年輕的四叔站在麵前。

二叔愣了。

“你找誰?”大壯問二叔。

“我是……魏保財”二叔不愣了就說。

“問你找誰?”

“這場屋是我的!”

二叔說這話的時候,二叔就看到從屋裏走出一個女人,二叔照了那個女人一麵,二叔就兩眼發直,二叔就直勾勾地看著菊花。菊花長得像四嬸。

大壯看到陌生人用那種眼神看姐姐,大壯就上去推了一把二叔。大壯要趕走這個人。

二叔從夢中醒來一般。二叔叫了一聲:“改改!”

二叔的叫聲在飄雪的場院裏有些特別的響了一陣。四叔和四嬸就是那個時候奔出屋來的。

四叔四嬸也認不出二叔了。

二叔也認不出四叔四嬸,二叔隻認出了菊花是他二十三年前用花轎抬來的也是他在新疆勞改時一直沒忘記的改改。

二叔能叫出一聲“改改”,四嬸就突然想到了是誰。但四叔想不起來,四叔認不出二叔,也不會想到能是二叔。二叔走了二十三年,二叔眼下已老得像一個將死的村中老人,雖然二叔站在飄雪的場屋前時才五十一歲。

四叔是在二叔講了幾次自己的名字後四叔才十分不相信地認出二叔的。

這是一個不好處理的場麵。二叔、四叔、四嬸都站在雪地裏任雪在各自的頭上飄過,但事實總是飄不到這三個人的現實裏來。麵對這樣的場麵,四叔也不請二叔進屋,二叔也不好當著已擁出屋的一大堆孩娃麵進屋。四嬸最為難,四嬸不看二叔四叔任何一個人。

還是大壯懂事,大壯把二叔、四叔和四嬸請進了屋。

二叔進屋看了看屋裏的雜七雜八 , 二叔看了看一屋的孩娃,二叔就悲涼地看了一眼四嬸,四嬸也看了二叔一眼。二叔從四嬸臉上看不出二十三年前的那個改改,二叔就把目光擱在了四叔臉上,二叔就看出了四叔臉上的許多顏色但二叔沒有憤怒,二叔看到的是二十三年後的四叔,二叔沒法憤怒。

二叔就把目光扯回來擱到四嬸臉上 , 二叔沒看到多少顏色,二叔眼前有些黑。

二叔再看屋裏的孩娃姑娘小夥一堆,二叔就說:“這是我的屋。”

四叔不語,四叔過了陣才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四嬸就看了看二叔,四嬸卻看出了二叔臉上的許多顏色。四嬸就流淚了。

四嬸再看看四叔,四嬸也看到了四叔臉上的許多顏色,四嬸的淚就更多。

二叔也流了淚,二叔看到四嬸的眼淚順著四嬸多皺的臉往下慢慢地走著,二叔就想到二十三年前和他拜過花堂的改改,二叔就心酸地流了淚。

二叔流夠淚後,二叔就對四叔說:“這是我的屋,你搬出去。”

四叔不語。

二叔又說:“這是我的屋。”

四叔這才看了看屋,四叔就看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冬雪夜。四叔從那時一直就占有了這個屋,四叔沒想到會有今天。四叔就看了看二叔。二叔也看了看四叔。四叔就看了看屋裏一堆孩娃。二叔就看了看屋裏的一堆孩娃。二叔的目光不凶,但二叔的目光收不回說過的話,二叔的話在目光裏寫著。

四叔就搬了出去,四叔全家搬到了三奶的屋裏去住。

四叔騰出了二叔的屋,二叔就對四叔說:“人都走?”

四叔說:“都走!”

二叔說:“改改呢?”

四叔說:“孩娃都一大堆了。”

二叔說:“不行!”

四叔說:“都老了。”

二叔說:“改改是我用花轎娶的。”

四叔被二叔的話咬了一口,四叔臉上顏色很重地低下頭。

四嬸隨孩娃們搬走了。

二叔請人把場屋整修了一遍,把場屋二十三年的痕跡全部除去後,二叔就開始往大隊、公社跑,二叔要政府判四嬸跟他過日子。

村人都知道二叔回來了,二叔帶回來兩千多塊錢,村人說二叔到新疆勞改還發了財回來,這世道。村人說二叔那年是被判的無期徒刑,咋就回來了?還帶回那麼多錢,這世道!

二叔不多說話,二叔見了村人也不打招呼。和二叔一起長大的人現在都站在塬邊看著塬上塬下的雪薄厚不一罵:“狗日的老天了。”二叔像原來一樣不罵天。

二叔落上了戶,但二叔提的事沒人管。二叔就買了煙酒大隊、公社的送上去。二叔的事就有人管了。先是大隊支書管,大隊已在運動結束後換了領導,原革委會主任羅有奎隨著運動的結束也就結束了他的權威。新支書是年輕人,高中生,公社重點培養的接班人。支書吃了二叔從新疆帶回的葡萄幹說“好吃”,二叔就讓支書拿了一大包,支書就看了看二叔布置好的場屋。支書問二叔:“聽說你有兩千塊錢?”二叔說:“沒那麼多,一千二。都是那時打土坯一分一分攢的。”支書問二叔那錢咋用,二叔說想拾掇個家。

支書說:“是該有個像樣的家,年齡大了該有個照應。”

年輕支書很會當支書,二叔很感動。

“不過,”年輕支書說:“孩娃都一大堆了,人也老了,先前沒個婚約,這事要四嬸拿主意。”

二叔一愣,急了,說:“我把改改用花轎抬來的,拜了花堂。”

支書說:“這個不好說,不像現在有政府的結婚證。”

二叔就很悲慘地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二叔在新疆勞改了二十三年,二叔拚命幹,二叔用汗水換來減刑,從無期到有期,從大數字到小數字,二叔為的是能再回到旱塬村。二叔想的是能和二十三年前拜了花堂的新娘入洞房。

二叔就又去找公社,公社書記到旱塬大隊檢查冬麥長勢時來了二叔的場屋,二叔很感動,二叔熱情接待。

公社書記吃了二叔從新疆帶回的葡萄幹說了聲“好吃”後才說:“這件事好辦,大隊支書都給我彙報了,過去村人沒有婚約的多了,相互願意成親就是夫妻,你和郭改改同誌拜了花堂,現在她和你親弟弟過日子,又生了一堆孩娃,這件事你做哥的就讓吧。”

“不行!我這多年為的啥?”二叔又激動了,二叔說:“那年老四硬說我霸占的民女。”

公社書記說:“就那個年代了。”

二叔說:“我沒霸占,我是求了親請了媒婆是用花轎把改改從黃花閨女抬過來的。”

公社書記過了會問:“一定要郭改改?”

二叔說:“一定要!”二叔說這話時二叔又看到了那年那個冬季拜了花堂的改改。

公社書記就說:“那就讓郭改改同誌拿個意見。”

叫來四嬸、四叔。公社書記把情況一說,四叔急了,四叔看著四嬸急急地說:“一大堆孩娃要過日子。”

四嬸聽四叔這麼說,四嬸的眼淚一下就衝了出來。

公社書記說:“郭改改同誌,你拿個意見?”

二叔急說:“我為了你在新疆流了血流了汗,我為的就是和你過日子。”二叔看著四嬸。

四嬸眼淚更多,四嬸在公社書記的催促不下抹了把淚說:“我都老了,孩娃也大了。”

二叔急問:“你的意見?改改。”

四嬸不敢看二叔,四嬸惶惶地說:“我和孩娃們在一起,孩娃們成家了,我給他們抱孩娃。”

二叔跳了起來:“你看看我,你再看看你,過的啥日子?”

二叔這麼一說,四嬸就痛哭了起來,四嬸就看到了這麼多年的日子,四嬸看到了那年那個冬雪夜,四嬸看到了四叔踢她也踢他們的孩娃,四嬸看到了餓死的桃花,四嬸看得最清楚的是四叔吃了苦狗肉連踢了她兩腳連踢了大壯兩腳,四嬸就看到她為了吃食和大壯去背糧看的白眼和斷糧路的情景,四嬸就看到她掛著有三個罪名的大牌子被遊行批鬥,四嬸還看到民兵營長壓在她身上看到大壯給了民兵營長一磚頭,四嬸看到了這二十多年的日子……

四嬸痛哭不止,四嬸沒聽到過誰說她過的啥日子,四嬸隻有為了過日子而操勞受委屈。

二叔蹲在地上哭了,二叔臉上的溝溝坎坎裏蓄滿了淚。

四叔站一旁斜眼二叔,四叔露著勝利者的目光。

公社書記勸了二叔,又勸四嬸。公社書記要四嬸拿好主意。

四嬸就止住哭,四嬸走到二叔身邊,說:“我和他過了。”

二叔和四嬸到公社領了結婚證,也沒舉行儀式,四嬸就搬回了場屋。

四嬸變成了二嬸。

二嬸的幾個孩娃也愣過一陣,大壯菊花懂事,他們看到娘為了他們挨四叔的打受舅們的白眼受大隊的遊行批鬥,想到娘過的日子,就都不怨娘,卻把四叔疏遠了。

村人在背後咬二嬸的舌頭 , 村人想到二嬸這麼多年的光

景,村人歎口氣就不再咬舌頭。

二叔二嬸過上日子,二叔有錢,置了些家當,二叔給二嬸扯了衣裳,但二嬸還是老了。二叔找不到那年那個冬雪季的改改,隻有眼前的二嬸。但二叔完成多年的想法入了洞房,二叔也待二嬸新娘一般好,知冷知熱。二叔有了家,二叔實現多年的想法,二叔二十三年的淒涼就沒了,二嬸還是操心著一大堆孩娃,但二嬸日子好過了些,二嬸也漸漸胖了。

來年,二嬸生了個男孩娃。那年二嬸四十六歲,二叔給他的孩娃取名留根。

二叔有了家也有了孩娃,二叔會過日子,二嬸少操了不少心。

政策變了,地又分到戶,日子也越變越好過。旱塬村人都可以吃飽肚子了。

二叔種著責任田,二叔回家抱上留根到村裏地頭轉,外村人來旱塬村走親戚,見了二叔還以為是爺孫倆。二叔不在乎外村人的目光,二叔照樣逗著留根叫他爹,留根就叫了,留根叫得二叔化解了二十三年的苦難。那時二叔的身體已一年不如一年。

四叔恨二叔,四叔整天喝酒,但四叔已喝不出二十多年前的那份舒坦,四叔不顧地裏莊稼,大壯和菊花弟妹們也把自家地裏弄得有好收成。

二嬸操心著孩娃們,孩娃們大了,二嬸就四處托人給菊花找婆家給大壯、二壯尋媳婦。二嬸有了留根的第二年,菊花出嫁了,菊花嫁到了塬下,大壯二壯也都相繼訂了媳婦。這些都是二嬸一人操勞著,二叔有些心疼二嬸,二叔卻不攔二嬸,二叔隻顧抱著留根。

二叔最後躺下不能起來是二叔在一個雪天裏不小心滑了一跤後就再也沒起來,二叔的腿不能走路了,二叔的腿勞改前叫別人打過。

大壯懂事,大壯帶上弟妹就給二叔地裏做活,大壯也常到二叔的場屋來幫二嬸幹這幹那,大壯也抱留根,還逗留根叫哥。二叔躺在炕上聽了也高興。菊花回娘家看二嬸,每次都先來二嬸家,給二嬸送吃的補的。菊花常忘不了給留根好吃的,菊花有時也給四叔買一兩條煙但不給酒,菊花的男人買個汽車跑運輸,菊花過的好日子,但菊花常操心著娘,菊花知道娘不易。

二嬸很受孩娃們的尊重,二嬸在村裏也有臉麵。

那年臘月,落了一次雪後,旱塬村的地上三分有二的雪像往年一樣被沒遮攔地刮到塬下,旱塬村老人站在塬邊看著塬下冬麥地裏的雪比塬上冬麥地裏的雪厚,塬上的冬麥露著頭顱在雪外張望,旱塬村的老人照樣罵一聲:狗日的老天。

但旱塬村有收成, 旱塬村人把地伺侯得好, 幹旱也有收

成。

臘月好日子,大壯在一個吉利的有九的日子結婚。大壯媳婦就在塬上。

大壯打扮一新 , 大壯也像其他村人結婚一樣用汽車接新

娘,菊花男人開上“東風”卡車給大壯接親。

二嬸操辦大壯婚事,留根跑過去拿根竹竿挑一串鞭炮迎新娘。大壯就把二叔背過去放在簷下火爐邊的藤椅上,二叔坐那裏看大壯拜花堂,二叔的眼裏不知不覺就有了淚水,二叔看到了那年那個冬雪季也是臘月吉利日子的自己。

四叔在人堆裏走來走去,四叔想的最多的是那年那個冬雪季他所做的一切,四叔想著那些看著眼下心裏不是滋味。

拜完花堂新人入洞房後,人們開席忙吃的,大壯結婚殺了一頭大肥豬,肉多,村人都吃得滿嘴閃光。

那一個叫聲是在人們隻顧吃喜席時聽到的,其實人們都把目光盯在桌席上,但那一聲叫有些異樣,人們就驚奇地尋叫聲望去。

一隻白母雞站在院子的一顆棗樹上,白母雞站著的那根樹枝細,樹枝就顫顫地抖著,白母雞卻站得很穩。那聲叫是白母雞打的鳴,不倫不類,人們才停住看的。

二嬸覺得奇怪,二嬸就上去做手勢趕那母雞,二嬸嫌不吉利。

二嬸趕白母雞,白母雞不動,白母雞伸長脖子又打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鳴,比先前的聲音還長些。

四叔的幾個孩娃也上去幫娘趕那雞,還有別家小孩都趕。白母雞不動。

留根放完鞭炮,手中一直拿著挑鞭炮的竹竿和一群孩娃鬧著玩。 留根見娘和哥姐們趕樹上的白母雞不動, 留根喊著“

打”字衝過去就用竹竿去趕母雞。留根一竹竿掄過去就打在了白母雞的頭上,白母雞一頭栽了下來躺在雪地上。那根白母雞站過打鳴的樹枝狠勁地晃動著。

那年留根六歲。留根用的是六歲孩娃的勁。

人們看到留根一竹竿打下了白母雞,人們也不覺得奇怪,人們就開始把目光收回擱到喜席上。

這時四叔走過來一看,一縷紅血從白母雞嘴裏流出淌到雪地上,白母雞和雪地一樣白。隻有那一縷紅紅的血很新鮮的淌到雪地上。四叔驚叫:“死了?!”四叔一看血,四叔就看到了一個很遠的雪夜裏的故事,四叔全身呼的一熱。四叔看著留根和留根手中的竹竿,四叔就說:“真土匪的種。”

四叔一句話,吃喜席的人皆驚,人們去看屋簷下的二叔。

二叔聽到四叔的那句話,二叔嘴裏衝出一口血,那口血落在雪地上,很紅。二叔就是那個時候怪叫了一聲,二叔同藤椅一起栽在雪地上。

二叔死了。

過後人們回想說,二叔那聲怪叫像那白母雞打鳴的聲音一樣。

那年二叔五十八歲。

十一

二叔死後,過了一年,四叔過來,四叔看了看二叔整新過的場屋,對二嬸說:“合了吧?”

二嬸說:“不了,我和留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