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耿老三家的菜園子(3 / 3)

耿老三的到來和他爺爺的離去幾乎是同步進行的。那些天,忙亂了耿老三他爹,一邊伺候氣球一樣的耿老三他娘,一邊為生病臥床不起的耿老三他爺爺問醫抓藥,弄得瘦長的臉更加瘦長,瘦長的身體更加瘦長,整個人瘦長得都打彎了。

夜裏,耿老三他娘睡不著覺,跟同樣睡不著覺的耿老三他爹盤算日子。耿老三他娘的身子側躺著,中間鼓出個大肚子,正好與耿老三他爹打了彎的瘦長身子相吻合。這段時間,兩個人常這樣吻合著盤算日子,盤算的都是肚子裏的耿老三生出來以後的生計。耿老三他娘摩挲著耿老三他娘的大肚子問,夥計,西瓜熟了沒?耿老三他娘答,夥計,熟不熟你自家估摸吧。

耿老三他爹摩挲著耿老三他娘的大肚子,弓起手指,邊彈邊凝耳細聽了一會,咂巴著嘴說,媳婦,快了快了。耿老三他娘明知故問,快了快了,快到啥程度了?耿老三他爹不慌不忙,撮起嘴巴對準耿老三他娘的耳朵眼吹一口氣,哼,快到啥耿度,自家身上的一樣家什都不知道,還有臉問人。兩個人便相推相擁著笑作一團。

耿老三他爹說,等孩子生下來,爹的病好了,他就去收拾菜園子,把光棍老頭留下的破草屋拆了,蓋座房子。他算計過,園子裏的樹能派上用場,做梁做檁都行。今年雨水旺,地裏的高粱長得歡,高粱秸蠻夠做箔用。打地基的石頭也是現成的,買點磚和瓦,管幾頓飯就行。

耿老三他爹又說,等給三個兒子娶了媳婦,老兩口就搬到菜園子住,地裏打點糧食,園裏種幾樣菜,這輩子也難為不著了。

耿老三他娘被耿老三他爹說的手發癢,耐不住想抓點什麼摸弄摸弄,於是沿光滑的肚皮朝耿老三他爹那地方匍匐過來。沒找到目標。耿老三他娘探探身子,還是沒有。於是邊納悶邊尋找,找到了,興衝衝地一握,手裏的東西縮得像一枚脫水的幹棗。耿老三他爹覺出了耿老三他娘的失望,順手往下一摸,很沒麵子地解脫說,這段時間忙活得都忘下身上養著這麼個小夥計了。耿老三他娘的眼裏溢出閃閃亮光,滿胳膊摟住耿老三他爹心疼起來。耿老三他爹幫她把亮光抹了,安慰說,沒啥,這東西跟種地用的家什一樣,越用越亮眼,扔到一邊不用就生鏽,等生完孩子,好好打磨幾回就好了。

耿老三他爺爺那病生得不溫不火,看不出明顯的痛苦,請醫吃藥後也不見好轉。耿老三他娘臨產期將近。耿老三他爺爺的病因久治不愈顯得有些加重。耿老三他爹兩頭忙。耿老大和耿老二沒人管了,自由得像有意跟爹捉迷藏一樣見不著麵。飯做好了,等不到人,騰出空閑準備收拾剩飯剩菜,轉眼的功夫,剩飯剩菜又不見了。耿老三他爹故意把剩飯剩菜藏起來,人沒釣著,倒是牆上掛的熟地瓜幹少了一大串。晚上兩個人回來的很準時,忙碌一天的耿老三他爹疲憊不堪,早已喪失了為父教子的興致。看樣子,兩個人也不清閑,匆忙填飽肚子,摔到床上,死狗一樣一晚連睡覺的姿勢都丁點不變。

一次,耿老二哭著回來,跟在後麵的耿老大臉上也亮著兩道淚痕。耿老三他爹出來倒藥渣撞上了,問他倆為啥哭。耿老大說,耿老二看耿老虎尿尿,耿老虎瞪了耿老二一眼,說看啥,恁爹的才有看頭,回家看恁爹的去。耿老二回罵耿老虎,恁爹的才有看頭唻,耿老虎伸手動腳地就打耿老二。耿老虎是北鄰耿永發的兒子。耿老二也嗚咽著過來叫冤,說耿老虎還故意往他身上尿尿。耿老三他爹煩了,揮揮手,混帳東西,養著沒事幹看人家尿尿做啥,兩個都打不過一個,可給老子丟好人現好眼了,還有臉哭著回家。兩個人告狀無門,又怕他爹那高仰的巴掌落到身上,乖乖躲出去。

兩人出去不長時間,西鄰居白廣平家的白大妮領了啼哭著的白二妮找上門來,沒等耿老三他爹開口,姐妹倆就搶著給耿老大和耿老二告狀。白二妮在胡同口玩土,玩得好好的,耿老大和耿老二來了。耿老二說土不好玩,土和成泥巴才好玩。白二妮說這裏沒有水,和不成泥巴。耿老二說他有辦法,要白二妮背過身,對著白二妮玩的土尿起尿來。白大妮來叫白二妮回家吃飯,看見耿老二尿完尿正把雀雀往褲裏藏,氣得罵耿老二不要臉。耿老二說就是不要臉,一不做二不休,重新掏出雀雀來羞她倆。白大妮躲開臉要耿老大管管耿老二,耿老大不光不管,還一個勁地笑。耿老三他爹邊罵耿老大和耿老二混帳,邊哄姐妹倆,說晚上他倆回來,一定揍他倆一頓給姐妹倆出出氣。

耿老三他爺爺像怕影響耿老三安全來世一樣走得悄無聲息。耿老三他爹做完接生婆交代的幾樣事從屋裏走出來,被漫天的陽光照得眼花繚亂,他定了定神,看見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在地上快速移動,不是螞蟻,也不是下地時司空見慣的那些蟲類。黑東西沒有腳,跑起來像在滾,卻很快,不一會就繞天井轉了一圈。見黑東西停下,耿老三他爹走過去看個究竟,距離兩三步遠時,它忽然從地上彈起來,緊接著像被什麼碰了一下,急速掉轉方向撞到一邊的房門上。房門清脆地響了一下,黑東西不見了。耿老三他爹意識到那間房裏正躺著久病不起的耿老三他爺爺,便走過去。

後來,耿老三他爹回憶說,一進門他的肩上就像背了一袋糧食,沉得沒法,連喊了三聲爹,聽不到答應,肩上的糧食就沉到了心坎。他撲到床前,爹的臉色和往常一樣,可拿手一摸弄,感覺就不一樣了。爹的手是暖的,但暖中透著點硬,他翹起手指掩在爹的鼻孔上,丁點動靜也沒有。他在爹的床前發了一會呆,想到以後就沒了爹時,聯想到從小就沒有爹的北鄰居耿永發,胸脯裏鼓起一大股哭的力氣。那一霎他並沒有全迷糊,他怕哭出來叫外麵聽見,使足勁把哭聲憋住,淚像雨後的大山水一樣淌出來,淹了眼,淹了臉,淹了敞著的胸脯子。可還是聽見了哭聲,他趕緊拿手捂住嘴巴。他感到從指縫裏漏出的聲音有點異樣,納著悶仔細分辨,忽然辯出哭聲是從耿老三他娘那屋裏傳來的,跟耿老大耿老二下生時的聲音一樣。他從爹的床上直起身,慌亂了好一陣,腦瓜裏撲棱起誰家死了人經常得到的別人安慰的話:顧活的別顧死的,顧活的別顧死的。耿老三他爹給耿老三他爺爺蓋好,擦幹淚,出來在天井東牆根的石槽裏洗了把臉,猶豫了一會,顫著手在耿老三他爺爺的房門上掛了一把鎖。

走一口來一口,老的換成小的,家裏還是五口人。胎跡稍退,耿老三他爹和他娘就明確認定了耿老三的醜。耿老大和耿老二也不好看,但耿老三比他倆更難看。值得耿老三驕傲的是他的雀雀,出奇地大,像兩腿之間多出一條小腿,尿尿的時候,通體飽脹,像一瓣結得充分的香蕉,飽滿,碩大,虎頭虎腦。耿老三他爹拽著它滿臉豪氣地說,管他醜俊做啥,男人有這麼個大寶貝比啥都強!

那一年,耿老三他爹的精力和體力高度集中到從光棍老頭那裏繼來的菜園子裏。耿老三他爹集中在菜園子裏的精力和體力立竿見影。蜷縮在園子中央的破草屋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間土坯牆包了紅磚、房頂掛了紅瓦的新房。老太婆牙齒一樣破損得參差不齊的土坯院牆出落成棱角分明的石頭牆。房子周圍的菜地修整一新,橫平豎直,段落分明。東邊牆根添了一口水井。以往苟延殘喘似的破敗院落儼然氤氳起家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