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3(1 / 3)

章節13

“偷”的故事

從前,我們灣子的門窗從不關閉,人們或上工或趕集,即使出了遠門,也隻是把門帶上,從不上鎖;晚上忘了插門,也不覺得奇怪。萬一有人想用別家的工具,趕巧那家沒人在,隻管進去拿,末了告訴那家一聲:“你家的××讓我用了一下。”“用吧,又不是好東西。”那家也不介意。

多少年了,灣子裏沒發生一起失竊的事。大人們經常給孩子們講述一個“偷”的故事:從前有個小孩,第一次在外麵偷回一枚蛋交給母親,母親不僅沒反對,還誇兒子好,用這枚雞蛋獎賞他;第二次孩子在外麵偷回一隻雞,母親不僅誇兒子好,還誇他有能耐,也把雞燉給兒子吃……兒子積習難改,長大後搶劫銀行,被判了死刑。臨死時,兒子要求吃一口母親的奶,母親答應了,但兒子卻一口咬掉了母親的乳頭。母親這才幡然悔悟……

如果說灣子裏發生了偷竊,也隻有一起,雖然我至今還不知道那算不算偷,但它的影響卻驚心動魄。

偷東西的人叫有祿,是個九歲大的男孩。一天,有祿看見喜子家門口扔了一隻廢棄的破犁鏵,就彎腰拾了起來。街上廢品收購站收廢鐵呢!有祿正東張西望地往家走,不巧碰上了喜子媽,自然那塊舊犁鏵被繳了回去。

這就是有祿偷東西的過程。可是,喜子媽和有祿媽最近“毛”了,互不搭理,見了麵都扭著頭、噘著嘴呢。這下子可讓喜子媽抓住把柄了,所以見了有祿媽,就沒頭沒尾地撂了一句:“有人不愧是小偷之家,人偷東西豬偷菜。”

有祿媽一聽不對勁兒。原來兩人之所以翻臉,起因就是有祿家的豬沒關牢,溜進喜子家自留裏咬了幾棵青菜。喜子媽心疼,揪住有祿媽又哭又罵,一個要求賠償,一個說賠菜可以,你不該罵人,先賠不是。結果誰也沒賠誰,兩人結下私仇。有祿媽越想越不自在,臉也不由得紅起來,畜生偷菜有情可原,人偷東西可是一輩子的名譽問題。她斷定是有祿幹的好事,晚上收工後,飯也不作,等有祿一回就審問起來。

“有祿,你是不是偷了喜子家的東西?”

“我、我拿了他家門口的破犁鏵子,又給他了。”有祿預感不妙,臉色也變了。

有祿媽一聽,咬著牙罵一句:“畜生!”一屁股摔在地上。嚇得有祿急忙跪了下來。

有祿媽緩過神來,爬到灶台前,抽出一根細木條子,劈頭蓋臉地抽了過來。“我讓你偷!我讓你偷!”打得有祿驚天動地地慘叫。

抽累了,有祿媽緩了口氣,口裏卻沒閑,咬著牙吼道:“知道嗎,今天偷犁鏵,明天偷犁彎,後天偷倉庫,長大了就得偷商店搶銀行,坐大牢挨槍子。我要你這個禍害有什麼用?”有祿媽越想越生氣,接著又是一陣猛抽。

“媽,莫打呀!”

“媽,打得好痛呀!”

“媽,我再也不敢偷了呀。”

……

有祿忍受不住疼痛的撕咬,一手抱著腦袋,一手去擋木條,身子扭曲著,不斷發出令人心顫的哀求聲。

左鄰右舍聞訊趕來拉扯,可一個個讓有祿媽給罵了回去,“你想說情也可以,有祿將來要是當了搶劫犯,你得替他坐牢。幹不幹?”勸架的人一個個自討沒趣地走了。

灣裏的人都揪著心、歎著氣,連飯也吃不下去,商量著有祿媽最聽誰的話。直打得有祿滿頭起包,哭聲幾乎啞絕,最讓有祿媽聽話的賀表奶才得信兒匆匆趕來,一把奪下有祿手裏的木條,氣呼呼地吼道:“你也太狠毒了,孩子都快叫你打死了,你還不鬆手。你說,他不就是拿了一下人家的破犁鏵子嗎?犯沒犯死罪?”

有祿媽流著眼淚說:“表嬸,他要拿別家的東西,我也不打這麼重。喜子媽平日和我成仇作對,今天抓了我的短了,你曉得今天她怎麼對我說的嗎?她說我是小偷的媽!我還活著有什麼意思?不如打死這個小畜生,我再上吊。”

賀老奶歎口氣,道:“你先莫打孩子,我出去一下就來。”

賀表奶邁著小步徑直推開喜子的家門,對喜子媽道:“有祿偷了你家的東西?”

“他拿了我的舊犁鏵,又讓我拿了回來。”

“要回了就算了,有祿媽這個狠心婆,把孩子往死裏打呀。”

“她打自己的孩子,我有什麼辦法。”

“她說你今天說她什麼了吧……喜子媽,你去給她說一聲,就說這事算了,不然她真會把孩子打死呀。”

喜子媽心一驚。其實她也全聽見了有祿的慘叫聲,聽得心中一緊一緊的,連飯都吃不下去,早就想去說說。既然賀表奶給了機會,就跟她走了。

“有祿媽,你瞧誰來啦?”賀表奶喊。

喜子媽打著笑臉道:“嫂,這事就算了。孩子小……”

有祿媽道:“我的孩子偷了東西,打死也不虧,不要你們管。”

“嫂,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白日我對你說的那些話,你就當我放個屁。今後我再提這些事,爛舌根不得好死。”

賀表奶接口道:“喜子媽已經說了,你都聽見了。今天兩家不許再過不去。從前你們不是有說有笑嗎?”

有祿媽流了半天眼淚,然後對有祿說:“小畜生,你還不給你表奶表嬸磕頭。”

“莫!”喜子媽親手把有祿扶起來。有祿的一頓毒打,終於換來了兩家和好如初。

這件事過去多少年了,但它的影響卻是深遠的:灣子裏有孩子好占便宜,大人們就嚇唬道:“小心我像有祿媽那樣揍你!”

有祿長大後參了軍,複員後進派出所當了便衣警察,專抓扒手,屢建奇功……

背書的女孩

因為照顧小弟小妹,姐姐十二歲那年才開始讀書。姐姐讀書很用功,每天放學回家後,她總是一邊幹家務活兒一邊背書,滿屋子裏充滿了她流利的有節奏的讀書聲。

姐姐上到三年級時,父親突然臥床不起。那時我們都還小,全靠母親一個人來支撐這個家。一天,一位好心的鄰居來勸母親:“讓你家大妮子回來掙工分吧。”正在剁豬食的姐姐聽到了這話,背書聲嘎然而止,一走神兒,菜刀將手指頭砍了一道血口子,卻顧不上疼痛,焦急地望著母親,喊:“媽……”母親看了一眼姐姐,搖搖頭說:“妮子讀書這麼用功,咋忍心不讓她念呢。”從此,姐姐更加勤奮更加用心地讀書了。

早上,姐姐和母親一齊起床,母親去掙工分,姐姐就收拾屋子,做飯喂豬,給小弟小妹穿衣服;晚上,母親坐在油燈旁紡棉線,忙完一套家務的姐姐就趴在油燈下寫作業、背書,還給母親講課文裏的故事。

因為勞力少,家的口糧越來越少,鍋裏的粥也越煮越稀了。為了給父親治病,家裏欠下了一大筆債。這時,七歲的我也開始上學了。

舅舅見我家的境況如此淒涼,將母親數落了一頓:“為啥還不讓大妮子回來掙工分?”

“手背手掌都是肉,我咋舍得?”母親紅著眼睛說。

“女娃終究是別家的人,讀書有什麼用?”

母親望了一眼姐姐,哭了;姐姐也哭了。但十五歲的姐姐已經懂事了,她知道一切已無可挽回,就強作笑臉對母親說:“媽,我回來吧,遲早要回來的……”剛說完,她就撲在母親的懷裏放聲痛哭。

哭過後姐姐將書包收了起來,開始上工去了。第一次上工前,姐姐將她寫剩的作業本塞進了我的書包,叮囑說:“弟,替姐爭口氣。”然後將我送上路。以後,每次放學,姐姐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弟,今天的課文又講到哪一節了?”接著就逼我去寫作業。

晚上,檢查完我的作業後,姐姐一邊納鞋底,一邊背《農夫和蛇》,那是她學的最後一篇課文。“從前,有一個農夫,在路上看見一條被凍僵了的蛇……”母親聽了,難過地說:“妮子,別背了。你一背書,媽的心裏就不好受。”姐姐就躲著母親背。有一次,姐姐正在背書,被母親撞見了,母親“嗚”地哭了。姐姐見狀連忙說:“媽,我是瞎背的,背書沒有一點意思。那位農夫真傻,那條蛇真狠毒……真的,我以後再也不背了。”母親卻哭得更凶了:“妮子,別說了,你越說娘心裏越難過……”母女倆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哭過之後,姐姐狠狠心將書燒了。從此,再也聽不到姐姐的背書聲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這時姐姐已是一個三歲女孩的母親。姐姐雖然才二十六七歲,卻被太陽曬得滿臉黝黑,被體力勞動磨練得粗手大腳。姐姐雖然文化有限,但一直關注著我的學習成績,為我的每一次得高分而驕傲,也為我的偶爾落後而著急。這一年,高考早已恢複,我有幸考上了一所師範大學。全家人高高興興地為我慶祝了一番。姐姐比誰都高興。她用她家最好吃的東西招待我,還給我趕製了棉鞋和棉襖。我家離車站比較遠,上路那天,全家人一起送我。但不久,姐姐便接過行李,對其他人說:“你們都回去吧,我一個人送弟一程。”

姐姐背著行李,輕輕快快地行走在窄窄的山路上,似乎又回到了背著書包、領著小弟小妹上學的童年。

走著走著,姐姐突然問我:“弟,你還記得《農夫和蛇》的課文嗎?”

我說:“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我早忘了。”

“我還記得。”姐姐說。接著又用十年前那種背書的節奏,給我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

“姐,你的記性真好。”我由衷地讚歎道。

“我有空就背,一年總要背上幾遍。”姐姐說。

“姐!”我想起了往事,便低下頭,“本來,你也能上很多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