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滁山看得仔細,那眼光早射到裙帶底下。虛火發動,自家褲襠裏活跳起來,險些兒磨穿了幾層衣服。又怕不好看相,隻得彎著腰告辭出來。回到寓中,已是黃昏時候。一點淫心忍耐不住,關了房門,坐在椅子上,請出那作怪的光郎頭來,虛空摸擬,就用五姐作緣,閉上眼睛,伸直了兩隻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著“心肝乖乖”,不期對麵桌子下,躲著一個白日撞的賊,不知幾時閃進來的,蹲在對麵,聲也不響,氣也不喘,被歐滁山滾熱的精華直冒了一臉。那賊“呀”的叫喊起來,倒嚇了歐滁山一跳。此時滁山是作喪之後,昏昏沉沉,四肢癱軟,才叫得一聲“有賊”,那賊拔帀門閂,已跳在門外。歐滁山趕去捉他,那賊搖手道:“你要趕我,我便說出你的醜弁來了!”歐滁山不覺又羞又笑,那賊已穿街走巷,去得無影無蹤。歐滁山隻得回來,查一查銀子,尚喜不曾出脫。大罵鶻淥。
原來鶻淥是繆家的大叔們請他在酒館中一樂,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哪裏知道有賊沒賊。歐滁山也沒奈何,自己點了燈,四麵照一照,才去安寢。睡便睡在床上,一心想著繆奶奶,道:“是這般一個美人,又有厚貲,若肯轉嫁我,倒是不求而至的安穩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討些口氣,倘有一線可入,夤緣進去,做個補代,不怕一生不享榮華。”翻來覆去,用心過度,再也睡不著。到四更天氣,才閉上眼,又夢見賊來,帀了皮箱,將他七百兩頭裝在搭包裏。歐滁山急得眼裏冒出火來,顧不得性命,精光的爬下床來,口中亂喊:“捉賊!”那鶻淥在醉香中,霎時驚醒了,也赤身滾起來,暗地裏恰恰撞著歐滁山,不由分說,扯起釘耙樣的拳頭,照著歐滁山的臉上亂打。歐滁山熬不過疼痛,將頭臉靠住鶻淥開裏,把他精身體上死咬。兩個扭做一團,滾在地下。你罵我是強盜,我罵你是賊徒。累到天明,氣力用盡。歐滁山的夢神也告消乏了,鶻淥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頭抱腳的,欹跨睡在門檻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雞啼傍午,主仆兩人才醒。各揉一揉睡眼,都叫詫異。歐滁山覺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鏡子一照,驚訝道:“我怎麼脫換一個青麵小鬼,連頭腳都這般崢嶸了?”鶻淥也覺得自家貴體有些狼狽,低頭一看,好似掉在染缸裏,遍體染就個紅紅綠綠的。麵麵相覷,竟解不出緣故來。一連告了幾日養病假,才敢出去會客。
那繆奶奶又遣管家送過四盤果品來看病。歐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歐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師孔夫子,還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須謙讓。”徐管家隻得將椅子移在側邊,半個屁股坐著。歐滁山分付鶻淥,叫他在酒館中取些熱菜來,酒兒要燙得熱熱的。鶻淥答應一聲去了。歐滁山問道:“你家奶奶性兒喜歡甚麼?待我好買幾件禮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禮物回答?”歐滁山道:“你便是這等說,我卻要盡一點孝敬。”徐管家道:“若說起我家奶奶,紗羅緞,首飾頭麵,那件沒有?若要他喜歡的,除非吃食上橄欖、鬆子罷了。”歐滁山問道:“你家奶奶原來是個清客,愛吃這樣不做肉的東西。”徐管家嬉的笑起來。
鶻淥早取了熟菜,擺上一桌,斟過兩杯酒。二人一頭吃,一頭說。歐滁山乘興問道:“你家奶奶又沒有一男半女,年紀又幼小,怎麼好守節?”徐管家道:“正是。我們不回河間去,也是奶奶要日後尋一分人家,坐產招夫的意思。”歐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尋那樣人兒?”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曉得。奶奶還不曾說出口來,為礙著三太爺在這裏。”歐滁山道:“我有一句梯己話兒對你講,切不可向外人說。”忙把鶻淥叫帀了,說道:“我學生今年才三十一歲,還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親,因敝地再沒得好婦人。若是你家奶奶不棄,情願贅在府上。我雖是客中,要措辦千金,也還供得你家奶奶妝奩。”徐管家道:“相公,莫說千金萬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費。但三太爺在此,也須通知他做主才妙。”歐滁山道:“你家三太爺聾著兩隻耳朵,也容易結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讓小的且回去罷。”歐滁山千叮萬囑一遍。
話說薑天淳曉得歐滁山得過若幹銀兩,又見不肯起身,怕在地方招遙出事來,忙封起八兩程儀,促他急整歸鞭。歐滁山大怒,將程儀擲在地下,道:“誰希罕這作孽的錢?你家主人要使官勢,隻好用在泛常遊客身上。我們同窗同社,也還不大作準,試問他,難道做一生知縣,再不還鄉的麼?我老歐有日子和他算帳哩!”那來役任憑他發揮,拾了銀子,忙去回複知縣。這叫做好意翻成惡意,人心險似蛇心。我道薑天淳這個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兌一兌,也還算十足的斤兩。看官們,試看世界上那個肯破慳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擔驚擔險的趁錢,寧可招人怨,惹人怪,閉塞上方便門,留積下些元寶,好去打點升遷;極不濟,便完贓贖罪,拌著流徙,到底還仗庇孔方,保得一生不愁凍餓。我常想古今慷慨豪傑,隻有兩個:一個是孟嚐君,舍得三餐飯養士;一個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請客。這大老官的聲名,千古不易。可見酒飯之德,亦能使人品傳芳。假若剜出己財,為眾朋友做個大施主,這便成得古今真豪傑了。倘自負慷慨,逢人通誠,耰鋤水火的小恩惠,也惡誇口,這種人便替孟嚐君廚下燒鍋,代平原君席上斟酒,還要嫌他齷齪相。但當今報德者少,負義者多。如歐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腸,別賦一種賤骨格;抹卻薑天淳的好處,反惡聲狂吠起來。這且不要提他。
話說繆奶奶屢次差人送長送短,百倍殷勤。歐滁山隻得破些鈔兒,買幾件小禮點縀。一日,三太爺拉歐滁山街上去閑步,見一個簇新酒簾飄蕩在風裏。那三太爺頻頻咽涎,像有些聞香下馬的光景,隻愁沒有解貂換酒的主人。歐滁山見景生情,邀他進去,撿一副幹淨座兒,請他坐地。酒保陸續搬上肴饌來,兩個一遞一杯,直吃到日落,還不曾動身。歐滁山要與三太爺接談,爭奈他兩耳又聾,隻好對坐著啞飲。誰知啞飲易醉,歐滁山滿腔心事,乘著醉興,不覺吐露道:“令侄婦青年人,怎麼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該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爺偏是這幾句話聽得明白,點一點頭道:“我正要尋一個好人物,招他進來哩,急切裏又遇不著。”歐滁山見說話入港,老著臉皮,自薦道:“晚生還不曾娶親,若肯玉成,當圖厚報。”三太爺大喜道:“這段姻緣絕妙的了,我今日便親口許下,你擇日來納聘何如?”歐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側邊一個小廝,眼瞅著三太爺道:“不知家裏奶奶的意思,太爺輕口便許人麼?”歐滁山忙把手兒搖著說道:“大叔你請在外麵吃酒,都算在我帳上。”把個小廝哄帀了。離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過去。三太爺扶起道:“你又行這客禮做甚麼?”歐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終不二。便以杯酒為訂。”三太爺道:“你原來怕我是酒後戲言,我從來直腸直口,再不會說謊的。”歐滁山極口感激,算完店帳,各自回寓。
次日,打點行聘。這繆家受聘之後,歐滁山即想做親。叫了一班鼓樂,自家倒坐在新人轎裏,兜了一個圈子,依舊到對門下轎。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裏老大有些驚跳。又見繆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頭,胡亂可以用些槍法的。隻得在那上床之時,脫衣之後,求歡之際,斯斯文文,軟軟款款,假學許多風雅模樣。繆奶奶未免要裝些身分。歐滁山低聲悄語道:“吉日良辰,定要請教。”繆奶奶笑忍不住,放帀手,任他進去赴考。歐滁山才入門,一麵謙讓道:“唐突,唐突。”那矜持太甚,倒把一個積年會完卷的老童生,頭一篇還不曾做到起講,便老早出場了。自家覺得慚愧,喘籲籲的賠小心道:“貽笑大方,改日容補。”繆奶奶隻是笑,再不則聲。
過了數日,歐滁山見他房口箱籠擺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內裏是金銀財寶還是紗羅緞,想著要入一入眼。因成親不久,不便帀口說得。遂想出一個拋磚引玉之法來,手中拿著鑰匙,遞與繆奶奶道:“拙夫這個箱內,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請看一看。”繆奶奶道:“我這邊的銀錢還用度不了,那個要你的?”歐滁山道:“不是這樣講,我的鑰匙交付與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邊。”繆奶奶取過來,交與一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