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嶺躺在炕上,一聲也不響,他的眼火熱,心房在跳著。仿佛後邊有千軍萬馬在追趕他,他必須得向前奔逃。雖然前麵是否更加危險,或是前邊到底是什麼村名,這些他一些都不知道,他隻有逃向前麵去,麵對著不可知道的命運走去。

炕本來是冰冷的,因為一冬都沒有沾過火星兒,但是對於他還是熱不可當,他渾身汗如雨下,他必須離開這裏,到任便什麼地方都好,隻要不是這個家。這個可詛咒的家,這一窩鳥糞的巢兒,這裏包含著生養他的母親的家,這裏有著他親愛的——一直到現在還是拿著眷顧的美麗的眼睛望著他的哥哥的家。但這個家現在對他是一個笨重的生長在心靈上的膿疽的癬瘤了。他必須得擺脫了它,否則他連氣兒都喘不出,他必須得離散這裏任何什麼東西。這些東西雖然在不久的過去曾在夢中向他顯現過的,而且自己最精誠的係念也是投注在它們身上了的。它們是他夢想的最高境界,流浪的人,差不多一步想邁進家門。他一看見家鄉的柳梢,他便感到人生的充實了,他覺得這柳梢的綠色,就是值得一個王國。但是他幻滅了。時間淹沒了他最後一隻花環,他回到家裏才經過三次太陽的起落,他看穿了一切,而且,他想把這些全部都馬上遺棄。家對於他簡直是多餘,就如對於一隻飛著的鷹,是絕不可以把自家的窠巢來係綁在腳上是一樣的。

他在東山裏時,他在無邊的日子裏挖著棒棰,聽憑寒暑自來自去。他采集鹿茸,聽著棒棰鳥在他頭頂上咕咕的飛鳴。他就要發財了,他的工作已經使他的財富增多,他足足可以向一個采捕家驕傲他“背挾子”裏的世界。什麼何首烏、虎背、鹿胎、馬寶、老山參、鹿茸、蛇皮、熊膽……。這一切他都有,他是一個能幹的獵手,而隻要他把這些,變換了銀錢,他就再不複是一個窮困的挖棒棰的了。

而當他追捕了最後的一隻野鹿,割取了它的鹿茸回到窩棚來的時候,情形就完全變了。他受到的不複是同伴們的祝賀,或是對於價值的估計。他受到的是搶劫。

在第二天有一批日本人和朝鮮的浪人們來搜山了。

那天他們帶來了大量的槍械和人馬,突然的闖到棒棰窩棚裏邊來,聲稱搜索當義勇軍的匪徒。

山裏獵戶們完全沒有準備,留在窩棚裏的早已措手不及,受了他們的拘捕,從深山裏帶了新貨回來的,便一個一個的被他們把背挾子掏空了,禁閉起來。一年的在朔風裏,鬆林裏,在虎的奔馳下,在野豬的牙齒裏,在長蟲的盤曲裏,用生命所換取的東西,轉眼之間,就成為他們日夕所恨的仇人們的所有物了。有人遭受過仇人的搶劫嗎?這是最大的恥辱。

以嫻熟的射擊和火候的老到,收割鹿茸的名家,常常驕傲鹿茸的數目最多的他,現在也以他感到最為空虛!因為他是一無所有了,他最後采獲的鹿茸,血還沒幹,但也已經不是他的了。

意外的災難,打破獵人的求生的寄托,他們隻有散夥,有的拉出去了,有的到老山去了,鐵嶺則回了家。

當他吃了分別宴的時候。夥伴向他說:

“鐵嶺,拉在我們這幫來吧!”

“我回家了。”

“你家有媳婦。”

“有個老親娘,還有一個哥哥。”

“凡是老娘親,永遠都是七十歲了,值不得想念!還是拉在我們這幫吧!我有舊道,不必新踩,路是熟習的,人也是原把子人,有你,有鐵鷹子,大斧子……”

鐵嶺感到侮辱似的,向半空開了一槍,便回家了。

他決定回到生長的窩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