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仍然要敘述鐵嶺的過去：
夜裏他從新重複著他小時候所聽一切的迢滯的邈遠的帶著鄉土的醇味的傳說。
那時他還是個牛背上的野孩子，那些故事到處充塞著，在祖母的棉花子油的燈碗裏，在爺爺的煙袋鍋裏，或者在荒野的小廟的香台上。
狼的，虎的，座山雕的，豆芻子，黃皮子，尖嘴狐，麅子，山狸子。每樣動物都有一種與它身份相襯的傳說。
這些古裏古怪的東西們，便是他的從小的教師，他便是跟從他們學習的，而且從他們裏麵長大的。他躺在炕上昏睡著，仿佛又回到兒時一樣。鐵嶺在深沉的回想。
他從剛剛解事的時候，他就知道虎的嘯聲和狼的嘯聲是一樣的，但是虎可以使屋瓦為之震動，但狼不能，天太冷時，虎餓得也下來尋食，但有時並不殘害什麼就走了。而且說是村西頭的小三子小時候，家人把他放在家裏，把門頂上打柴去了。那時他才三歲，有一隻虎從破牆角把頭伸進來，但身子進不來，小三子看了好玩，便在虎頭頂下放個枕頭，使它頭縮不回去，然後在火盆裏燃著了香火，來燒它的發綠的眼睛。他們對待虎是這樣的。
豆芻子是一種奇特的畜生，喜歡把路傍的牛糞頂在自家的頭頂上，然後向太陽來拜，據說拜到一千天，沒有被人看見，使可成仙了。而且還會學人語，問過路的人：“你看我像人不像人？”它在討封誥。若是有人說，像人。它就成仙了。若是向它說了髒話或是醜惡的話，它就仍得從頭來修煉。
麅子是傻蛋，在大雪天，下來等在山下人家的門口，來討飯吃。在它吃飯的時節，山裏人並不捉它。通常都是由老太太給它一些剩粥，讓它呆頭呆腦的走去。倘是有貪婪的家夥，在討飯的時候殺死了它，大家都必定指點著說他是一個損陰喪德的人。
山貓子是和板凳狗一樣的大貓，沒有多大本領，但偷食人家的東西，都是非常拿手的。它常光顧住家的空屋裏，儲藏室裏，廚房裏，來獵取它所需要的東西。在要遭遇人們的攻擊時，它常在猝不及防時給人以一種暗襲。
鐵嶺小時候覺察出空屋子裏有山貓子在搗鬼，他躡手躡腳打開門閂去捉它。因為他剛從光亮裏走到黑暗裏來，不能馬上看見東西，所以狡猾的山貓子利用這個機會突然向他臉上猛撲，使他手中武器沒有得到發揮的機會。它便逃跑了。鐵嶺從那兒吃了個大虧，現在左眼角上還有一個抹不去的紅痕。
熊瞎子要跟蹤著人的背後的時候，聰明的人便順著風向跑，熊的長毛掩蔽了它的雙眼，便看不見它所要獲得的對象了。熊是愚蠢的，它的頂有名的故事，是到菜園裏劈取包米的時候，劈一穗，便放在脅下挾著，胳臂一張，先前挾的那一個掉下去了。這樣一替一換，最終被它挾住的還是一穗。而熊的頷下有一點白，隻有這裏可以打得進槍子，所以獵人都拚命的攻擊它的頷下。
野豬是有計算的，把鬆柏油塗抹在棕黑色的身軀上，滾上砂石，再在強烈的太陽光裏曬。野豬的針狀的毛，象征了它的戰鬥性，它全身像個大梭鏢似的，到處逡巡著。獵人最怕它，對於它的絕無後退的戰略，雖然覺得不大合，但是對付起來卻是毫無辦法。他們稱呼這種戰鬥，叫“Maitai”。就是肮髒而且不懂道理的意思。他們是能夠不理它便不去理它的。
但是若碰到野豬群來攻擊時，他們便用掃帚釘槍，在它張口的時候來射它的喉嚨，他們隻有這一條非常窄狹的生路。
狼喜歡吃小豬羔肉，而且怕火。所以行路的人，夜間遇見狼，都得打火石，點火絨，才能把狼趕走。狼也怕響器。這些他都相信，因為有一次他趕了野台子戲，夜裏遄返回家，把嘡鑼子放在自己的懷裏，用著棒子打著鑼走，他頂怕的是碰見蛇。可是蛇是沒有碰見的，但狼卻有一隻跟蹤著他。
他覺得一隻狼也興不了什麼大禍，嚇跑既然不能，索興就讓它追蹤著好了。還省得一個人寂寞。
但是那條狼，追跟了兩裏多路，發覺出這個膽大的家夥不是它一個可以弄倒之後，便按照狼群的法律把嘴巴柱在地上，嗥鳴起來。
從黑暗的周遭，狼的陰影密集了。貪婪的眼睛繞著他射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