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須開始奔逃。終於帶著差一點丟在後麵的生命,他逃到一座秫杆堆上。
秫杆是光滑的,但是畜生們也不是可以爬上去的,雖然它們屢次爬了上去,又滑溜下來。
鐵嶺大聲的呼喊,一而希望把聲音傳到遠方,得到拯救;一麵想把這些畜生嚇退,但是他沒有能做到。鬼祟的黑影,都奮勇的向上蹦跳,他的喊聲完全變成歇斯底裏的了。
而且這個時候,它們抬了一隻白色的狼來,據當地的傳說,每一個狼群都有一個智慧的狼,名叫做豺。這一群狼凡是遇著困難的時候,都來請教它。狼群們經過這個白色的慫恿,它們用口把秫杆一杆一杆的抽掉,這樣幾十隻狼子,每個銜跑一杆,再回來銜第二杆。不久之後,秫杆垛就漸漸的變矮了,狼就可以上來了。但狼仿佛成心想戲弄他,不馬上躍上還在抽,他就要從高處淪到平地了。狼在咆哮的撲上來,最大的恐怖籠罩了他。忽然他的手不經意的一觸,他碰到了懷裏的小銅鑼上了。銅鑼響了。狼最怕響器,他得救了。他相信這些。
這些東西教育了他,他的最可親的褓姆,就是洪荒和野蠻。
人家傳說過他曾一口氣追殺過十條母鹿,因為鹿的動作是最敏捷的。但是自以為最可誇耀的還是他活剝過一隻狼皮。因為他相信活狼的皮做成褥子,當著夜裏若有賊人走攏的時候,它會毛針直豎起來,刺醒熟睡著的主人。
一隻活狼的皮可以賣到很多的錢。所以他終於把一隻活狼俘虜了,而且活活的剝了它的皮。
繼承了與這並不完全兩樣的生活,他的胳臂在朔風裏生長得小樹一樣,舉起斧頭就和耍弄槍秫似的。工作對於他完全是遊戲。他兩耳聽著鬆濤,感覺到自己生活力充塞在每個山穀的回響裏。他必須在這裏呼喊奔馳,他覺得鬆子是比一切高糧,大米都更適合著他的胃口,所以他常常對人家說他是吃著神仙子兒長大的。
在可以拿動槍的時候,他便開始打獵了,而且他在長足了二十歲之後,他便完全生活在東山裏了。
還記得在他回家的前夜,在茂密的森林裏,他趕著一條野鹿。
那時他正在看著山嘯。
他一個人在山裏走著,忽然聽見前邊轟隆隆的一陣響,接著就是一群鳥雀驚措的飛鳴,到處的唧唧喳喳,還有野獸成群的啾啾的號聲。他知道山要嘯了,所以連忙往安全地方跑,在辨別出那兒絕不會山崩的石簷下,他立住了。
前邊的懸崖上,立刻聳起一陣煙塵,滾隆隆的石塊飛騰了,冰塊和水流一齊滾瀉下來。砂,土,石片,大的青圓石,車輪似的向下飛滾。塵土,樹枝,紅土子,細砂一齊都降落下來。石塊停止在山半腰,休息一會兒,又向下滾落下去。跌在空虛的懸穀裏,透出倥傯的巨響,巨響在回漾著,好像發生在古潭裏。
山石還在飛滾,細石向四外飛迸,像潮水打在礁岩上迸濺的飛點。大的青石在剛滾落時還是伸張出許多不必要的棱角,在飛動的過程中,便削就了圓形,細砂騰起了煙塵,礦質的瀑布,和一個淤泥的河底一樣,向下凶狂的滾流,呼喊著發著大響。
老樹的根株,完全顯露出,粗大柔軟的伸展開,成為幾隻碩大無朋的醜怪的章魚。礦石都離棄了它,它每個觸手,隻能握住很少的一些土壤,因為它的須根還能沾附著些許濕潤的泥質的緣故。百年的奧秘翻扯出來了。樹的處女的永遠不給別人看的部分,袒露在岩崖上。
土層裏的水泉一道鬆疏的夾縫當中,本來的從沙裏沉向地層裏澄清的水滴,現在都毫無憑依的流瀉在空氣裏。
野獸精心挖造的洞穴,降落到空穀裏,都沒了。他們憑著敏銳的感覺,預先逃跑,現在尖剌著鼻子,在互相偎依著,奔跳嗥鳴。它們經冬積存的山果,榛子,鬆子,都壓覆在土質裏,還原成為單純的物質,僵硬了。
地心的冰塊也跌落出來,而且馬上化作小塊,溶解在別的泥鬆裏。山嘯的最大的動力,就是它。在嚴寒地帶,礦質改變,都是由於風和雪麵發生的。因為它們把不同的澎漲奇數同時澎漲的結果,土形就分裂了。
鐵嶺正在鑒賞這常常顯現的奇觀,忽然鬆木裏衝出一條麋鹿來。憑著他的經驗,他就斷定那是一隻帶著鹿茸的黃色的鹿。於是他拋下了山嘯,他便投到亂石裏,追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