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種寫法,也遭物議的。在我們這個文壇上,也還流行著一件新的玩意兒,這玩意兒是從“鐵流”被介紹到中國以後才產生了的,就是:“你的小說沒有寫出群眾”。或是你的小說隻有寫到群眾,而沒有寫出“個人”。這是一句話的兩麵。是和魯智深要和鄭屠割肉時所堅持的理由相仿佛的,你有油,他要醋,你有醋,他要油,你都有,他叫你雜貨店。文章而至於雜貨店那是大大要不得的,所以又是一回拉倒完蛋,關門大吉,嗚呼哀哉。最後仍然是批評家勝利,因為希特拉是沒有本錢的,死的是德國,與希特拉何幹!但是我確實寫了群眾,我的書是以群為主角的,因為我寫的是“鐵嶺”“李三麻子”,兩個多棱的家夥,這兩塊頑鐵,怎樣的被在群的道路上改變,他倆怎樣成為了精鋼,成為了中華民族在這次大鬥爭裏麵的活的標本。我寫的是群的力,在他們身上所發生的投影,怎樣的起了作用,我寫的是一個民族戰鬥員的長成史,誰使他長成的呢?是群。在大群眾之前,他倆的生活史,精神曆險和被創造。

我所寫的還很少,我沒有法力支配十萬字能說出全部的東西,我所寫的隻是“我半世親見新聞”的這幾個“人”,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也是“消愁破悶”,“科爾沁旗下的草原”如此,“大地的海”如此,“大江”也複如此。

嵇康謂無中生有之徒曰“己嗜臭腐,養鵷雛以死鼠也”。我們對這些玩弄現實的超現實主義者們,原是不必存些許兒介意的。“海邊有逐臭之夫”我們是愛莫能助的。這些東西,讓他的殿堂建築在垃圾堆上吧!

巴爾紮克說:“一個作家,若是沒有觸犯批評的炮火的決心,就不應該再動筆了”。中國根本沒有批評家,所以我連觸犯他們的決心也沒有。

有一種“紅頭火柴”是非常勇敢的,他是一擦就著了的。一把火,燒了你再說。那怕是這把火,隻是紅頭火柴的火,也在所不計的,其所以者何,“己嗜臭腐,養鵷雛以死鼠也”。這道理是古今同慨,中外同軌的,曾讀過愛倫堡的論文的人,一定會明白喜歡吃臭野雞的人們心理的奧妙的。但是火柴呀,火柴,你這小小的可愛的火柴……你的烈情和豪舉是多麼天真又是多麼富於自我犧牲的呀,而人類從來沒有人為了火柴的滅亡而喚起同情,人自然是殘酷的。

想用批評來征服一個作品是不可能的事。那是一些可憐的情急的批評家的幼稚的幻想,相反,一個作品卻可以征服批評,還是無須舉例的,契霍夫的作品因為短,便使得批評家們縐起眉頭。那算些什麼呢?似兔子尾巴似的玩意兒。但是,這個短尾巴的不倫不類的東西卻一直存在下去,而那些可憐的批評家卻夾著尾巴跑了。

但是,一個批評卻可幫著完成一個作品,我說的完成並不含有一般空泛的意義的。我說的完成在於那個批評家肯下一番工夫來說明那作品的藝術性和時代性,並且還有耐心去觀察一下產生這作品的那一瞬的時間和空間,而不是坐在一隻莫明其妙的火箭上來和時間競賽的,像拉法格的對於左拉的金錢的成色的辨別和列寧在對托爾斯泰研究上所打下的耳光,像高爾基對於杜斯退益夫斯基所作的嗬斥和讀者群對鍾安德列夫的舍棄。

批評家是應該在作家忘我之境所寫出的東西裏發掘出作者的自我來。

大江是仍然沒有完結就收拾了的,希望再有繼續它的餘裕。全書開始於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完成於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今天在深夜裏我寫著這篇後記。

一九三九,十一,二十五日,重慶複旦大學,秉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