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壇上的新人(1)(3 / 3)

睡過這困人的正晌,

爬起來,抖一下,

湧一身新的力量。(《歇午工》)

這是一幅生活的畫,生活本身的充實,供給了他充實的詩的意象,這意象更補足了調子的輕薄,在如《生活》和《烙印》一類的詩裏,無論如何是尋不到這種深刻的意義的!他不隻是能作了這生活的輪廓,而他也充分地感到了這生活裏含蓄著的生命的力。

稱臧克家是一個詩人,大概並不是誇大的講話,因為他的詩是一個詩人的詩。新文藝界有了不少的詩,但很少詩人;例如,李金發和新近逝世的朱湘,他們寫過許多的詩,但我隻能稱他們為作詩的人。我也承認詩是“言語的藝術”,然而我卻不能承認那隻在字句上下苦工的作詩的辦法,我相信比詩的言語更重要的,是詩的意象,為了使那意象生動,言語精美才有意義。我也不反對詩是要含蓄著較深的思想的藝術,但那思想的表現,是比其他的藝術需要更多的具象性,以文字的音韻或文詞的秀麗在詩中來補充意象的薄弱,那縱能作得很好,也是空虛的詩。臧克家的詩的一個主要的特點就是意象的豐富。

你看,他怎樣解釋“希望”——這抽象的名詞:

自從宇宙帶來了缺陷,

人類為了一種想念發狂,

精神上化出了一個影像,

那就是你——美麗的希望。(《希望》)

不過就是這豐富的意象也難以彌補了他在《生活》或《烙印》裏所表現的情感的虛偽,隻是在《歇午工》那樣生活本身已是一幅精美的圖畫的場合,這豐富的意象才得了適當地發展。

從這位詩人的二十二首的小詩裏,我們是看見了詩人的生活或藝術已經經過了三個階級,《生活》和《烙印》代表了最初的時期,《憂慮》或《老馬》是成了一架過橋,《歇午工》是使詩人完全忘卻了自己虛偽製作出來的不真實的痛苦,同時暗示了詩的發展的新的方向。

徐轉蓬

關於這作者的一個短篇《老祖母》我曾發表了一點意見(收在拙著《小文章》中,良友圖書公司出版),讀者由那篇文章裏可以曉得我是喜歡他的作品的,的確的,差不多他的每篇作品我都能非常愉快地讀完了。如果我們說作品使人愉快地讀不能就斷定是它們的價值的話,那麼至少也比讀了要皺眉要厭惡的書是好些的吧,而在現今的文壇上,正有許多作家的作品讀了是使人皺眉或甚至厭惡的。

但給人以愉快的作品是有著極相反的分別,有的作品讀著雖然可以愉快地過去,但過後一想是令人感到空虛,發生厭惡的,像這種愉快大概是因為事件的詼諧,是由那題材的滑稽味維持著讀者的興趣的,而讀後毫無所得,必定覺到作品的空虛以致起了反感,這種作品與其說是使人愉快,寧不如說是使人覺著滑稽。在目前的文壇上,據我的意見,老舍的作品是可以列入於這一類的。

轉蓬的小說絕沒有借著題材的滑稽味維持讀者的興趣的這弊病。他真誠地細膩地寫,從不想利用讀者心中的某一種不可靠的趣味;他用題材的真實性和文章風格的清鮮的調子捉捕著讀者全部的情感。他給與我們的愉快是藝術的愉快,向來不使你感到空虛。

這個作者也還是可以列入青年大學生之中的,離開學校並不久。論生活的經曆也同樣是關於空虛的吧,但在他前後發表的二三十個短篇小說裏,我們看不見他自己,甚至看不見他實生活周圍環境中應有的人物;他有一個故鄉,一個收藏好像極豐富的故鄉,他的一切寫作的材料全是他那可寶貴的故鄉給與的。

這一點或者也就是新文壇上的一個比較獨特的例子吧。自從魯迅的小說以後,在無數作家的作品裏,我們很少嗅到作家的故鄉的氣味了,沒有故鄉味的作品,是使人覺著幹燥,覺著不真實,所見到的人物景色雖然應當親切而反到生疏,因為其中西洋文學的技術的模仿或影響是太深了的原故。

轉蓬的故鄉,從他的作品上看來是一個小小的鎮市,它雖然也有它極獨特的風俗習慣,但也是普遍地帶著中國農村的色彩。他認識他的故鄉,可以說比其他生活在那同一鎮上的人都更深一層的認識,他信口可以招呼出一個名字,畫出一個人形,那立刻就是真實的。他知道他故鄉中的每一個財主,鄉紳,醫生,農民,婆婆,兒媳,村長,酒店老板和夥計,打鐵匠,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人。他不但認識他們,他理解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歡快,他們的憂慮;他知道他們在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作什麼樣的表情,就是信口讓兒童唱一個歌,那歌也是故鄉的;而且他更清楚地知道,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場合,起了什麼樣的事件。捉到一個事件,於是他就寫了,每一個人物都像是收藏在他的腦裏一樣,他可以任意地招出這個來,打發那個去,而總不失為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