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都不會如一個人所想像的那樣；有過一個時期我想要是生活得比較閑空，盡管能得那末一個月也好，我當寫出許多東西來的吧。我計劃過一些小說，覺得想寫的東西真多，但一想到時間的拘束，先就把這些計劃打消了，然而我還是常常在寫，寫一點粗糙的東西，自己不會滿意，卻也不大十分管它，在一個下半天，或一個晚上，寫上了幾張稿子，人因為了寫作，精神很興奮，但一想到第二天的約定時間，便也心滿意得的睡熟了。文章寫了出來，自己看看慚愧，批評，不大好，讀者不滿足，但如果一有了空，很自然的又去伏在桌上了。那時有的是勇氣和興趣。隻有時間，比較長的，閑的，不為事情所糾纏，不受經濟壓迫的那個隻能屬於想像的時間作為我的缺憾。而且用這理由寬容過自己，也得了許多友好的偏袒。但，事情居然有出乎意外的，我得了一個機會，離開了一切，獨居在很清幽的居所，時間過去又過去，是狠狠的長的三年，雖說有的都是絕對的空閑，而且有更多的材料立在你的麵前；但我沒有寫，我隻是思索，簡直思索得太多了，我變得很煩躁。我隻希望再有那末一天，我忙著，我願意偷閑來寫，我已看過很多的東西了，我或許要寫的比從前好些。但這都似乎不會很快就實現的事。有些熟人知道了我幸而還活在一個角落，又不十分明了我的心情，總是設法傳遞了一些好的督促來，說，你要寫呀！或是你莫讓人疑心你是完結了，你要起來，重提起你那枝筆！這些都隻有使我難受，然而結局我也就勉強的在極不安和極焦躁的裏麵寫下了一些，就是收在這集子裏的幾篇。又特別審慎著“技術”。我要告訴人這是我最不滿意的一個集子，從前也有寫得更壞的東西，如《自殺日記》，我就隻希望它早一點絕版也好。但當那寫的時候，我並沒有苦痛過，沒有感到過壓迫，沒有與自己的心境不調和，隻覺得寫得蹩腳而已。而這一本呢，我簡直不舒服，我簡直不願看第二次，你看《鬆子》，是那末充滿著一片陰暗的氣氛，而《一月二十三》呢，算是一個攝影鏡頭了，東照照，西照照，中心點呢，沒有。還有《團聚》，更是……我實在不希望讀者花錢來買我這本書，我彙集起來不過作為我自己的一個紀念。我以後大半還要寫文章，也許寫得更壞，但將不寫這一類型的東西了。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收獲，卻無疑的隻是一點意外的渣滓，如若以後我還會有一點點成就，讓這本書給批評者作為一個研究的或是證斷的材料也好吧。別的空話我不在這裏多說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一日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