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勒娘格!”我們也懂得這決不是罵我們,也不會是罵經理或主任,不過話總得這末開頭,接著是一聲沉重的:“愛國呢!”

如果我們膽子大一點的話,我們也會體會他的意思問:

“師傅!這機器,這紙張,這……是外國的,還是中國的呢?”

“關你卵事!”自然還不是生我們的氣。站在大灶邊加著煤塊的,或是站在高高的,用長木棒攪和著桶裏的膠的我們,卻悄悄的笑了,大的熊熊的煤火的光映照在一群斑斑點點蓋在長發下的瘦臉,似乎看得出有一絲滿足,但到底快樂著什麼呢,怕自己也並不會懂得的吧!

師傅當然也理解外國膠的價值是超過了學徒的勞力。不過也隻好隨著經理說什麼提倡國貨囉,而我們呢,我們能懂個什麼,我們隻是一群髒的蠢的學徒。

這鍋爐真不小,每次總要容解著六七十斤的膠,是道地的中國牛皮膠,水因了猛烈的火在放膠桶的大鍋裏沸騰,那硬的固體,便慢慢軟化,一直到像糖的東西。然後把這些溶液注入膠筒裏,是有著十幾斤重的兩塊半圓柱形的鐵片,當中再加上一根有羅旋的鐵軸。燙手的膠液在這裏睡上一會,又慢慢凝固了起來,冷了,成為一個個的膠卷。舐著鐵板上的油墨,又舐著排好的鋅板的東西就做成了。

不過這個太不經用了,在運動了兩天或三天之後,便開了裂縫,於是又從那鐵軸上剝下來,再做。一部機器上有七根膠卷。做一次大約要四五個鍾頭。

一片杭育

“杭,杭唷唷海,海,海唷……”

排字房的學徒,捧著盤子,一個盤子裏放好四塊十六開的鋅板,哼著送來了,我們不期然的會給他們一種笑容,因為想得到的叱罵就會落在頭上來的:

“死人!這也要哼!”

“飯桶!隻會吃飯!”

反轉來,當我們把盤子從機器上拆下送回排字房去的時候,也常常要不覺的“杭唷海,杭唷海”的哼過去。於是他們也回答著示意的笑容。但大半時間是不哼的。因為這鐵盤可不算太重啊!同我們背著那些膠筒時一樣的不準皺眉也不準歪嘴。抬著大的鐵鍋,或挑著水的時候,為什麼也不準我們出一聲呢。我們是很喜歡唱著的,為的唱著唱著好減輕這些從肩上,手上壓下來的重量。

不過有一個時候,我們是放量的哼著,就是我們從堆紙房背著那些報紙,瑞典紙,道林紙,厚磅紙,毛邊紙,以及各種做封皮的紙,經過走廊時候,你去,我來,彼起此歇,我們喊著,“杭唷海,杭,杭……”我們的臉在整令或是半令的紙的重壓下,紅著,紅到發紫,汗濕透了衣服,頭發上也垂著汗滴,手腳都麻木了,卻又機械般動著。喉嚨裏壓出這一片杭唷,而這一片聲音配合著一些機器的轉動,也許要鬧著一些人們,但在我們自己似乎倒不聽到了。聽到的時候,是看到那些折紙房的學徒將這些印好過的紙又背到折紙房去的時候,他們是一群多麼醜小的動物啊!

一令紙有六七十斤重,一個鍾頭可印完,一部機器在一天之內如印六個鍾頭,則須六令紙,同時這十三部機器轉動,是七十八令。七十乘七十八是五千二百六十斤。來回一萬五百二十斤,僅僅這一項的搬運,是多麼大的數目了啊!

離別

時間一天天的溜走,我們這裏沒有陽光,缺少著空氣,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而寒冷的冬天卻跨著大步威脅著來了。機器的跳動弛緩了,師傅的臉像十二月的水,我們的工作減少了,我們的叱罵也減少了,卻又來了另一條鞭,這鞭不隻恐駭了我們,連師傅們也嚴肅起來了。他們多半都是有著家室的。這一個星期來,都是談講著我們的這印刷所要關門的事!多麼可惜啊!我們的機器!這張我條理熟了的全張機,你那張對開機,它們要停止活動,要被出賣麼?我們不隻不恨我們的師傅,反形得和氣,但經理老早就不來了,我們交涉過,卻一點用也沒有。終於在有一天整個機器房,這親切了八個月的大廳,以及其它許多部門全停著了活動,我們被遺在這陳死的屍身間,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歸宿。彷徨同著饑餓的脅迫來到了這裏,彌漫著一片淒慘。我們雖是無處可走,但一天,兩天,挨到最後一天,仍被趕了出來。拋在街頭,拿著幾個算剩下來的工資,那每月八元,卻又扣去火食六元的餘剩,在這些餘剩裏還加上了陸續的罰款,為了偶爾的錯誤。我們,連同我們師傅都無言的分了手,互相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話。這時才覺得我們是多麼親熱的一夥啊。

在以後,另外的地方,我們當會又遇著另一批親熱的夥伴,同時在一塊又流著汗,消磨著血肉,把我們的勞力與時間,更廉價的出賣著。

這八個月是結束了,這我們會詛咒過的八個月!但假如我們都還沒有找到另外的地方,而流浪在街頭的時候,這八個月又該是如何可羨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