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試寫——
這宇宙
這間大屋子現在可熱鬧起來啦。我們有八個人都睡在這裏,在我們身旁,還沉沉的睡著有十三張比我們更會喧鬧的龐大的怪物。它滿身穿戴著鋼鐵的衣,踏著鋼鐵的手腳,飛舞著,嘯叫著,舐著油和墨,幾十會,幾百斤的紙片吞進去了,又吐了出來。可是現在他是沉沉的在大的牛皮紙下睡著了。我們八個人,八個新來的借宿在這裏的學徒,就傍著它們也悄悄的睡下,我們是睡在牛皮紙上邊的。牛皮紙就鋪在這一塊塊剛剛褪去青苔的石板上。這屋子是真潮濕,已經有三個害了腳氣病,天天喊著腿的骨節痛啦。我們也並不是安靜的家夥,縱是在夜晚,好像都是死去了似的咧著牙伸長著四肢,螞蟻,蚊子,或是別的蟲咬著也一點不在乎的腿,不,我們並不會很安穩的睡去,有的從夢中吵著吵著醒來了,醒來了還要罵兩聲才又倒頭睡去。有的大叫,聲音又尖又銳連很遠的地方的人也驚醒了。還有丟臉的角色,他會在睡夢裏嚶嚶哭泣,像死了娘的小媳婦一樣,也有喃喃說著的,也有將牙齒磨著,磨成一種怪難受的聲音。還有老鼠,成群的,也常常來做著襲擊,騷傷著我們,所以這屋子是連夜晚也不會很寂寞的。可是在我們來此之前,真想像不出它該是多麼冷落,隻要看了現在那時時都要粘手的黑黃色剝蝕著的牆壁,和屋角上殘留著的黴爛青苔,還有許多不時從屋瓦下爬出來的綠色壁虎多足蜈蚣,以及張著網的大得出奇的蜘蛛。聽說是有過很多怪誕故事的流傳,但自從我們這一夥,跟在這一群鋼鐵巨獸來到這裏之後,就成了很嘈雜的世界了。
這是一個古祠裏的大廳,現在做為我們印刷所的機器房的。我們是把所有的年青的時光,都安置在這裏了。
主與仆
底底達達,一個穿短褂的進來了,接著是穿工衣的,這種衣服最神氣,而第三個又穿著長衫,這一群也足有十幾個,他們是比我們高一級,師兄;高兩級,師傅;高三級,領工;還有工頭,工務主任。經理……是可以說是我們的第一個主人。
“豬玀,揩麵水還不拿來!”一付全是瞌睡的臉,再加上投來的憎厭的目光。
“死人!賬也算不清楚,便揩油!”另一付更加欺人的凶顏,像預備咬人似的。
這裏是沒有仆役的,學徒們兼當了這職務,三頓飯的時候便忙個不歇,忍受著呼叱與辱罵,竭力收著笑容,愁容,縮短著手腳,使占住的空間愈少愈好,免惹起注意,但我們似乎實在太壞了,一無是處,耳目口鼻都成了開罪之由,譬如就時時聽到:“看那眼,賊樣!”或是,“閉著你那鳥嘴好不好?”但如果生得漂亮了,我們裏麵當然也有長得很好看的小夥子,不過倒也還是寧肯醜一點的好。這些主人們也不是全然這末凶的,譬如因為我們加倍的努力,替他們偷印了一些外快的時候,或是他們打牌贏了錢,他們也不吝嗇一點笑容,甚至還可以給半枝吸剩的香煙。
在另外的時候,當早晨八點鍾一響,不管我們的肚皮是不是也填了一點東西,而第二個主人就毫不容情的站到我們身邊了。我們還穿著老早就該換下的滿是灰塵和油汙的髒衣。爬到這個怪物的身邊,它是休息過一夜的,而它卻的確是養活著我們的,這可愛的龐大的機器。它在昨天也經過一整天的掙紮,遍身全是汗,昨天上好的油,也排泄出來了。四處狼藉著黑墨。我們有時爬在它肩上,摸著那滾龍,還揩拭那巧妙的咬紙的牙齒,有時鑽入它肚腹,扭緊一些鑼旋釘,免得輪軸有動搖。再鑽了出來,審視那些五六寸寬的,三四寸寬的皮帶,這些可以咬去了手和打傷了腦袋的凶殘的家夥,但當他們去審視它的時候,它是無知覺的,襤褸的掛在放光的鋼輪上。有著破損,帶著病,一任我們去播弄。很快的這將軍樣的東西便在我們靈敏的手指下,從疲勞的汙穢中又恢複了閃亮和精神,成為了一個很有氣概的主人樣子。卻還要去喂飽它,每人提著一個長嘴的油壺,在每個小孔裏各灌進一滴黃色的濃液去,一直到它們滿足。於是這更顯得寒傖的我們一群,便麼麼喝喝抬下那些膠卷,大的和小的,堆在一處,消耗著多量的水,也消耗著大量的力,一根一根的,把這個最髒的,不斷的舐著油墨的巨舌洗得幹幹淨淨的又擱上去。要是那些排好板的盤子已經裝好了的話,同時又不必貼滾龍,貼滾龍真須要許多耐煩和細心,那馬達便可以開動。馬達一動,嘶……軋……轟,不知許多分不清的聲音便混和著,揉出另一種燥耳的喧叫,整個機構都有著旋律的轉動,牙齒一張張的咬著白紙,吞進去迅速的推著膠卷又卷入滾龍,另一個牙齒又咬著另外的邊緣,於是,印滿了黑字,輕輕的被吐出來,平平的堆積在那裏,不斷的熟練的吞著又吐著,而響著振腦的嘯鬧。
膠
一看到師傅們也苦著臉感到麻煩的時候,我們也許要搭上一兩句,軟和著聲音說:“師傅!買外國膠好了,為什麼不買外國膠呢?外國膠不是好用上一個月正或可以兩個月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