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群陌生的人中間,我看到他了。他又高又大,臉上全堆著密密的大顆的麻子,影響到不能辨清他的眉目和鼻,嘴是看見的,大約是比較大的原故。他坐在我對麵的靠背椅子上,裸著上身,穿一條黃短褲,底下又是裸著的粗黑的腿。他似乎是在擠著,也許是瞪著那一縷線似的小眼睛望我,所以我也就把他打量了一番。

原來我們還該睡在一間房子裏。

我們沒有說話,隻從他手上我接了一枝香煙,又是什麼時候我也遞了一枝給他。

從他同別人說話的口音中,我聽到道地的上海話,我懂的十之八九,另外有許多口語,簡直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他一定是沙眼,”當我用著他的洗臉手巾的時候,我自然的這末想,因為在早上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在那不大看得見眼睛的地方,竟浮著刺目的兩團綠色的眼屎,我當然沒有什麼猶豫還是用那灰色的小毛巾洗了臉,不過他一定有沙眼的這觀念是在這時產生的。

比旁的兩個人他更不離開這房間。他似乎並不會唱戲,也不會唱什麼小調子,所以他總是靜靜的躺著。有時我疑心他睡熟了,望望他,他卻在看書呢。大半的時候他都拿著那一本三十二開的有著灰色書皮的書。我故意捉住了一個機會跑到他床邊去看一看那書,因為我也希望有一本書來遣去這長的白天,原來是一本三民主義問答。我問他這是一本講什麼的書,他告訴我他一點也不曉得。他笑了一個很天真卻又有點意味的笑。後來幾天書還是很少離開他的手。

常常吃著別人買來的瓜子或鐵蠶豆,連別人買來要補一補身體的魚肝油,也毫不客氣的幫著吃。我就做了兩次小東道,打了半斤酒,買了點燒鴨,他卻又是最客氣的一個。就是平常吃飯,他也是讓著我的,隻要我一離開桌子,那比較有點肉的那樣菜,我就看到連汁都倒在他碗裏了。

總是領到了薪水過後,常常看見他們買一點襯衫,膠皮鞋,襪子,甚至香煙盒,幾種用場的小刀之類的奢侈品都買了回來,而他還是什麼都不買,穿著一件怪難看的白色西裝坎肩,和一條衛生褲,在走路的時候,便用一把大蒲扇掩著前麵,擺著大八字的走了出去,或走了進來。天稍稍有點熱那件坎肩便收藏起,背上,手膀上也布滿了許多大麻子。

後來我們不隻成天抽煙了。他拿了一付骨牌來,我們玩搶開,接頭,撲烏龜,撲蠍子,他是這裏麵最能幹的一個。他又拿了麻雀牌來,我們打兩毛錢一鏟,他也是顯得最有心計,他常常提醒我告我。現在我們擾得很熟了,他時時逗大家笑,譬如他發九餅的時候,他就說:“陳伯祥來哉,”或是一抓到三索,他就更擠著小眼問大家:“像吧,嘿!”他贏的時候多,他居然拿贏的錢買一些酒菜,或者買幾十個餃子請客。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家信,他來請我替他看看,我以為他騙我的,我不信他不認識字,我不肯念給他聽,他再三請我,我隻好念了,又解釋給他聽,他非常快樂的樣子,顯著濃厚趣味的笑說道:

“儂邪氣好!”

接著他就恭維我一陣,說能識字是幾多幾多好,他一定要請我教他,可是後來他又說出字是一點用場也沒有的,隻有手槍才真使他羨慕,於是他說了些一段段的故事。有一次,那還是他在上海楊樹浦的時候,他是一個汽車夫,他替一個親戚運了幾枝這個家夥,他悄悄拿了一枝,在曠地上,朝一隻狗射擊,砰的一下,那狗就跳起來,汪汪的亂吠,叫得不知多響,它並沒死,子彈隻打進它屁股,他卻真樂,直到現在說起時,還不能不唏著嘴笑,而且連著說著“勿騙儂,真寫意……”他又說,有兩次一些人抓著他去開會,他幾乎悶死,還給了他兩卷紙頭,要他去發,他就通通給了燒餅攤,他說:“真正鴨屎臭,”他常常要加這末一句的“啥人要去看,就看了有啥格用場,弄得勿好,巡捕房裏吃官司哉,打屁股,吃洋火腿,就算同儂客氣,勿值得!有浪手槍,管儂啥人,先下手為強,拚拚總勿冤枉。我最恨最恨的就是紙頭,有本事寫寫總歸沒用場格!”

過了幾天,他也將別人買來的現成紙筆拿來請我寫幾個字,教他我就依他寫了如下的幾個字:“陳伯祥,本事巧,臭蟲咬,睡得好。紙上兩行字,三天認不了!”他每天就把這幾句話在口頭上念,用筆點著念,他遠不如一個小孩,我忘記他念了幾天,總之,不特沒有把字認進去,就從沒有念順口。他一念的時候,大家便笑他,他自己卻從沒有笑過,我疑心他就隻想逗大家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