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要上街了,我當然不會知道是什麼事。他卻穿得十分整齊,條子紡綢的短褂和長褲,還有一雙黑皮鞋。在稀稀的垂在低額上的幾根黃發,也用了一點油梳上去了,搖擺著走出去,神氣的向我說:“晏歇會!”頗有一點大亨的樣子。大亨兩個字是他告訴我的,他常常故意同我說:“儂嗎,是大亨,阿拉是癟三。”
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一把檀香木大折扇,這扇子同他衣服等等都很配襯,所以我說很好。他快樂極了,一定要我在那白紙上寫點東西,後來我在那上麵寫了一個罵人的,大約是罵做官的故事,故事很幽默,他倒很滿意的樣子,題款是“伯祥大先生囑書”。
他不隻這一套漂亮衣,他還有幾身,可是他在家的時候,連短黃褲都舍不得穿,他說要是在上海他老早就穿起上大世界去白相,他打野雞就從來不吃虧,漂亮,架子,老門檻,我相信他並不全是吹牛。
日子太長了,我們大家像住在一個荒島上似的,一天到晚不離那間大廳,全無事做,我就成天逗著他們說一些他們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很能動我,不知給了我許多知識。他們都是飽有經驗,從生下地就不斷的在生活裏打翻滾,都過了許多奇怪的日子。伯祥也說了許多他在一二八運子彈的經過,他描繪了戰爭時的情景,他說得最好的還是他趁機會怎麼設法硬騙了這輛車去做運子彈的事,而他在這種工作裏每天可以拿四元錢,當然仍舊能夠偷得到汽油。別人的故事隻有比他更多波瀾,但誰也沒有他說得坦白,他說起一些社會上所認為不道德的事,我始終疑心他太誇張,也不明白他用意。
後來我們繡花了,他竟耐心連繡了兩個下午。我擔心他眼睛,就勸他,他像興致很深的沒有聽我的話,我知道他也是太無聊的原故。
無聊常使這幾個粗壯男人為一點點小事生氣吵架,有時甚至幾乎動手,但這裏麵有一個,從不同人衝突,也不勸架,這人便是他,他是幾乎連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也不發表一點意見的。不過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把一群人都叫到後邊去了,說是同街上人打架,回來時,他述說他英勇的戰績,那種得意,我當時有點難於了解。他身上的確中了一拳,用酒揉了半天。
後來,就有幾個正式跟我們讀書,有一個讀英文,有一個讀中文寫字,有一個歡喜讀小說,他天天都要問許多他不懂的字。他們還買了一本《法網》我念給他們聽,他們替我改句子,使句子更容易使人懂些。這時隻有他,他無論如何不能跟著念下去,有時也自嘲似的又翻出我早些日子寫的那張字條子來念念,於是他笑了,因為別人已不再笑這樁事。他就買了一個蒼蠅拍,成天拍蒼蠅,又把死蒼蠅放在院子裏地上,讓成群的螞蟻來抬,黃螞蟻和黑螞蟻又打起架來,他似乎看得很有趣,不大疲倦。
他常常替我著急,問我住得來住不來,同我講上海,又同我講南京的山,說他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山,他是向來就不知道山是個什麼樣子。我知道他是在著急他自己,他一身的筋力,就全消耗在這一間房子,同我講閑話,我倒有點替他苦。幸好有一天他就被叫走了。他是穿得很漂亮的離開的。過幾天或七八天,他也仍舊來一趟,我觀察他很得意,來的時候總還要買點東西給我們吃。來同我們瞎談一陣,慢慢就又談到女人身上來了。最後我知道他在供給另一個家。他還同我商量討兩個老婆好不好,因為他還有一個未婚妻在楊樹浦紗廠,是他第一個老婆跑了之後剛訂下的。
我離開那裏的一個早晨,他湊巧也在那裏。天亮,他穿的駝絨袍子,這使他顯得很“大亨”的,他遠遠站著,我知道他在擠著,也許是瞪著小眼睛望我,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互遞一枝香煙,因為我對這事早已停止學習了。
這人輪廓在我腦子中保持很清楚,不過恐怕仍是不能好好的立體的素描下來,將來也許有機會,還要替他寫一篇。現在可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