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著的門裏,他們望見了那裏麵的內容,那些破爛不堪的,幾乎就是垃圾的,那末一些東西堆著,而地是濕的,還有雨雪在上麵飄。而且每個家,都是有著那末一群髒的,凍爛了臉的,腫著手腳的家屬。唉!這樣生活的一群!他們居然也活下來了。

“冷不冷?這棚子不怕倒麼,再要下點雪的時候?”他們忍不住要問。

“怎麼不冷。昨天那邊就倒了一個棚子。”“嘿……先生……”有誰這末答應了。

“是不是說要發點棉衣給我們……”更有誰像是在自語似的。

“今天大約要來的,你們莫急,發是總會發下來的。隻是——老黃!我們還是下崗去,在什麼地方借個電話打打。”

“讚成,讚成,歇在這裏也不會有結果。最好弄點酒吃吃,實在冷得可以。今年的我這凍瘡,是頂拐頂拐!”

沒有人舍得他們走開,他們身上有希望,他們帶了來,他們停留在這兒,他們怎麼就能這樣走開呢?心是比冷還覺得難受,他們什麼苦都吃過,但是這一點點可憐的嫩芽,卻經不住損傷了。

“先生……請屋裏坐坐,請再呆一會吧!”終於是誰有了這說話的勇氣。

“到底衣服拿來不拿來?”接著這樣放肆的話,也意外的說出了。

然而那兩個人卻懶理會得,他們又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艱難的呼吸著冷氣,朝著來的地方走去。

也沒有一個人追上去把他們抓回來,雖說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

“難道又是騙我們一陣子就算了……”

西北風又循著每天的例,在下午又加大了起來。雪片也是更密更密的在風的糾纏裏亂飛。人的心上,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在割著。

“唉!大約又隻是他們的一場開心!”

連影子也看不見了,這些送著影子下去的一群還立在門邊。

宋大娘又唱起來了。

“十二月裏來風雪永無邊,”

“也許還要來的,今天還早吧……”

他們等著,等著等了半天,果然又一個黑影慢慢的爬上來了。

這次可是一個女人。

這女人越近,他們全認得這就是二十二號裏的楊太太。他們不隻認得她,而且怕她,比有些男人還使他們怕。她的確幫過他們許多忙,常常找些人來周濟,她也常常送一點東西來給他們做,可是你若失錯走上她的門時,她也會比一條母狗還凶的把你打出來。有兩次,大約是她後園裏的石榴被偷了,也許是她廚房的鍋子不見了,她就一口氣跑來,幾乎把所有棚子全翻遍了,她跳著罵,喊了巡警來巡警也怕她。她有闊氣的朋友,她那些朋友的名字和官銜,巡警也全聽到背得了。她也常常送點小菜給巡警們吃。他們都恭維她。

“啊,太太,吃過飯了嗎?”

“啊,太太,冷啊!”

好幾個都向走近來了的她打著招呼。大家心裏又來了一個新的鬼胎。

“哼!我來看看你們的,還好,雪還沒有埋了你們。”

“啊……太太。”

“哼。衣服還沒有拿來嗎?這些家夥,這全是我要他們給你們的。誰肯管你們凍死還是餓死。隻有我,從前我也做過許多好事,我們老爺幾十萬家當就是這末光了。現在當然也做不了這末多。好容易才替你們弄了這批衣服來,可恨他們還不送來。”

“是的……謝謝……太太……”

“……隻是……不知道幾時有錢發下來……”

這句話不知又是誰說的,這很傷了她尊貴的心。

“錢,你們還不放心我嗎?一年四季,想想看,誰還有我照顧你們。我告訴你,王老爺是我們頂要好的朋友,他是在××院,他答應我每人給你們一塊,他又不清楚人數,隻送得一百五十塊來,一人才攤七毛來錢,我想想哪夠,天天派人去催,你們還要不信我,我就不管了,我又不該管你們的!”

“哼!你們,我是真看你們可憐,才這樣……好,我回去了,明天替你們送錢來,一個人七毛,衣服假如送來了,先來知會我;他們清楚個屁。我不來,看哪個敢發!”

發著威的她掉頭就走回去。她有點興奮。她實在是個能幹的人,就是太容易生氣一點,近來是更狠,總因為事情棘手,又怕壓服不住人。她從前做官太太的時候,她是從來沒有這末想到的,她也同一起前進的婦女,開過會,吃過酒,現在那些女人都在機關上有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她們不來找她了,她們忘記了她,可是她倒更記得她們,一聽到她們的名字,就起著一種說不出的懷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