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來時,家裏並沒有什麼客。她覺得很空虛,她常常都在以為什麼人該來看他們了,尤其是在楊先生病了的時候。
客人倒一起一起的到了張公館。
“昨天的《歌後情癡》,真是太好沒有了!”
“不,影片真不能動我的心,左右不過那一套戀愛,美國人的戀愛,真淺薄,”
“哈……我們的‘沙樂美’又有了什麼深刻的戀愛觀了,可得而聞歟哈?嗎……”
杯子裏動蕩著紅色的飲料。
披亞娜的鍵盤上也響起“春天來到了”的歌曲:
“……我是應準了的嗎,在今年的春天……”
斜橫在軟椅上的腰肢,仍畫著窈窕的曲線,在薄衫之下顯現著。不時有眼光從上麵掃了過去。
爐子裏也燃著熊熊的巨火。
外麵依舊沉沉的下著雨雪。
天是在什麼時候陰暗了下來。厚的雲層,隨著有勁的風,趕了來,去了,那更厚的又跟著堆來。人心上也有著雲,這些雲吹下去,卻反隨著天的陰暗而也陰暗了下來。
明天也許天晴吧,但心上幾時才會有明朗來到呢?
棉衣服沒有拿來,但總有一天要拿來的吧。
人罵著,在各個的小棚子裏洶湧,饑火與怒火翻騰,小的孩子被打了。夫婦又不和,觸眼的全是使人生氣的東西,大家都沒有體貼,沒有理解和同情,在不順的環境中,人就是這末變得易動,暴躁和殘酷。
在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個茅棚子裏,邱家的小嬰兒也正在陰暗的空氣裏掙紮,他是無知的,卻本能的也要活,但後天的失於調攝,他沒有營養,沒有溫暖,盡憑了一點點母親的心是不能活下去的。他已不能呼吸,隻時時擺動著手足,他睡在他母親側邊,那個年輕女人隻神經病者似的捶打著自己的胸,那胸上有塊東西,壓著她,使她也不能呼吸,她看不見她的兒子了,她沒有思想了,隻一團黑暗,無底的黑暗包圍著她,時時把她嚇得叫起來。
老婆子自從在雪地裏打滾回來之後,就發熱頭痛,她也睡倒了,媳婦的歇斯蒂裏和嬰兒的瀕於死亡,使她也像個小孩似的不斷的啜泣。
邱佬這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他知道他沒有力量能抓住命運。死的,既然命裏是注定得死,就讓他平安的死去吧。他也沒有力量可以使屋子裏的空氣變得冷靜一點,既然是該傷心的也就無從勸好。他隻默坐著,眼睛定在一處,是在等最後來到的將更可怕的時候麼。
兒子已經出去了,他一看情形不對,他就想到處置的問題,他去討一口小白木棺材,他忽然覺得讓他有個小床睡睡也好,或者不至太冷吧。恰巧他又知道有這末一個地方是專門施舍這種東西的。
屋子裏沒有燈,是完全黑了,孩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斷了氣。那小小的身體在微溫的溫度裏冷了下去。
這個一直到父親的回來後才發覺。雪光從一扇忘記關的門裏照進來,看得見幾個倉促動著的影子。
“啊呀!我不要活了呀,我要我的崽……”媳婦更加用力的撕著她自己,她摟抱了嬰兒又放下,又發瘋的捶打。
父親輕輕的把那失去了生命的小屍身抱了過來,找一些破布片包裹著他,因為他想著外邊是冷的,而他還須到一個更冷的地方去。
嬰兒是瘦弱的,半閉著小眼,平平安安睡到小白木盒子裏了。
老頭子也走了過來幫著打那釘子。
兩個女人就又狂亂的叫著哭著。
弄好了棺材的父親,就又無聲的夾著他,看也不看家裏人一眼,就又從那開著的門口向暗淡的,被雪掩埋了的原野走去。
一陣猛烈的風撲來,把搶著要跟出去的年輕女人打倒了。老年人就順勢關了門。
有幾個窗戶裏,那掛得有厚簾的,透出橘色的燈光。
孤獨的在雪地裏替兒子掘著墳墓的鏟一鏟的聲音,被靜夜的風播送到一些不能睡的人心中。
但不久連這一點聲音也消滅,隻剩著肆虐的風雪,霸占住這裏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