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老二娘的失敗,頃刻又被許多人聽到了。消息也像風中的雨雪一樣,不停的向四方飄,飄到一些關著門的屋子裏,一些冷的,陰暗的,顯得空洞的屋子裏。
“都是些鬼!這些穿長衣裳著皮鞋的鬼!”杜老板含著一根長煙管,也在他自己家屋裏歎息。
“太太,哼,什麼太太呀,我真見不慣,那麼大年紀,還蓬著那一頭二道毛……”老板娘坐在矮凳上臨著窗口績麻,腿裏夾著一個小木箱,裏麵瓦缸裏有一星星火。
“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家都說她藏了許多施賑的錢?”
“誰知道呀!他們有錢施賑,卻要勒買我們的地,照市價也不肯,還隻說我們老百姓靠地皮發了許多財,看你爺把那三畝地又賣了,明年春上拿什麼來種,我們也快要人來賑濟了!”
“到了那一天,也許還安靜些,這幾年我們是一見到那些穿長衫的人來這裏串,我們就得提心吊膽,藏在那頂呢帽下的,真不知是些什麼鬼想頭呢!”
他們有過一些地,一些破房子,可是慢慢的歸別人買了去,別人在那地上蓋上一些平房,或是洋房,拿著很大的租金。這本來不是他們願意的,但結果總是這樣,他們拿的一小筆錢,又不夠什麼,慢慢也就不見了。
杜老板是這樣,隔壁的他的黨兄生活得更壞,他們後邊的趙老四還不如,咳,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不冷的冬天隻有臨溪洋房裏的張公館了。
“好雪,隻是還要大一點。”這思想在裹在皮大衣裏的張老爺的腦中滑過,他正從暖溶溶的屋子裏步出來,清涼的風拂在他紅潤的麵孔上,他覺得格外清醒。他的發亮的眼光搜索著一切隱藏在潔白的雪花下麵的景物,他的鼻孔大的張著,在吸取這晨間的清醒的空氣。有著小髭的唇吻,不自覺的在一種驚奇和美妙之下動著,像他常常在一個美的女性前麵一樣。
汽車已經停在掃幹淨了的走道上,玻璃上麵有著薄薄的一層霧。
有了苞的臘梅才使人擔心呢。
老爺覺得很滿意了,一腳跨進了汽車,何生接著又把門關上。他什麼時候都做出一付在聽著的樣子。
“打電話到徐公館,請他們太太小姐們來看雪,吩咐廚子多預備點合口味的菜。黎三少爺同少奶奶也打電話去請。”
汽車在平的甬道上走出去了。橡皮輪的兩邊,飛濺著一層霧似的水。
太太像解除了什麼似的,鬆著一口氣,又把身滾到床外邊來了。她一點也沒有不愛他,可是她近來在想著一個人,她很喜歡在沒有人的時候,舒舒服服自自由由的想一下。她年輕,美貌,她受過高等教育,會唱,會彈,會畫,會發表一點意見,當看過一篇小說,或一個電影,那些意見都是很高尚優美,正適於一個高貴的太太的。她很厭煩了那城市的生活,每天應酬著一些朋友,打牌,看戲,下午上咖啡館,禮拜六的晚上便去跳舞,而且她是一天天的瘦弱了。她須要清靜,須要空氣,她們搬在城外來,然而她又戀愛了。她是常常要鬧著戀愛的,戀愛於這些人就是一種美貌的營養,像蘋果或是橘子一樣。
爐子裏燃著熾熱的煤,窗簾還重重的垂著。有一縷水仙花香意流蕩在房間。這房子是經過匠心布置的,全浮著一層溫柔的紫色。一隻貓貪睡在沙發邊。沙發的靠手上有一本翻過的小說,裏麵大約講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事,一些苦痛的甜蜜的那些生活的享受。
桌子上有陳設,一件古董,一束鮮花,牆壁上一幅字,再一幅山水。來一點音樂,來一杯美酒,但假如沒有一點新的戀愛,沒有一點傳奇,一點詩,這夠多麼顯得平凡和空虛。所以她戀愛了,而且她除了戀愛便找不到新的遊戲。他當然也有他的佳遇,不過他不說,她也不問,她無須乎這些。他們平和的生活著,大家過得去,有麵子,就夠了。
她的心像這房中的氣候一樣,溫暖,不太熱。她的一雙臂膀,全從寬大的睡衣裏麵裸露了出來,她望著那染紅了的指甲,她想著什麼,期待著什麼,但這些思緒決不會煩惱她。
她聽到了,她知道外邊還在不斷的下雪,氣候仍在冰點下三度,但這於她有什麼相關呢?這更安靜的日子,正是她所須要的,她願意單獨深埋在這屋子裏,讓她幻想著一些奇怪的事,當然她有時也是很歡喜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