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下著霏霏的雨雪。天慢慢在亮。一條黃狗無聲的踏過去了。
似乎還有趕驢子進城的,聽得到一陣沙沙的雜遝的聲音,從大路上傳來。
什麼地方的汽笛,也嗚嗚的鳴起來了。
賣饅頭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接著是賣燒餅油條的。
有人家在開門,但隨即又砰的關上了。
天氣在冰點下三度,是幾十年來少有的冷。
但湯老二的四十度的熱,卻還沒有退,他聽到老婆在腳頭轉動著身體,他也就轉動著僵硬的舌頭:
“有水嗎?要水!來一點水好不好?我渴壞了。”
老婆不答應,心裏默著:“今天又不能去了!”
娘在隔間窗裏咳著嗽。咳了好一會,小珍子也跟著咳了起來。
“命不好,怨不得我,歇了幾個月沒找到什麼事,好容易承侯先生的情,薦到二十二號去,湊巧我總奉承得他們先生還喜歡,卻又來這一場病,不是命乖是什麼!”這句話他念了幾天了。本來是壞脾氣的,因了近來常常要靠著女人洗洗漿漿和替人倒馬桶來免強糊口,都變得低聲下氣,一等到病倒下來,就總是抱著歉似的。很怕看女人們不愉快的顏色。
女人們也缺乏溫存,一天比一天變得隻有煩躁和感傷,而且好像更顯得自私起來。
“天呀,老天!你就這末不體貼人,你到底要下到那天!”不知是那一家間壁人家這末喃喃著。
天已經亮了,又是一個多麼陰霾的天呀!
鬆柏樹上全是雪,一堆一堆的,沒有葉子的大樹上,浮著一層白,一團一團的從壓不住的竹梢上跌落下來。北風卷著空中鳥毛似的碎屑。在灰色的的冥冥中,在灰色的無底的雲層中,埋伏著巨大的看不見的威脅。
一個,兩個,還背得有小孩,幾個女人從崗子上走下來了。互相都不說一句話,頭上蓋著一塊布,腕上綰著一個黑色的髒極了的洋鐵桶,桶的邊緣上有些不整齊的冰凍。一些舊的稻草裹著她們的腳,她們在潔白的平坦的路上踏過去,留下一些汙的腳印。有時也從那稻草的縫隙裏,滴下一點殷紅的血,或是不知是什麼顏色的一些什麼東西。她們朝著向城裏的路上去,她們唯一的希望就在那些有著剩飯施舍的地方。
這樣的人過去了好幾陣。幾個做散工的工人,也抖擻著身子,埋著頭,弓起背,擎一把傘,踏著雪也朝同一個方向走去了。
一個賣菜的人,也挑著一擔凍壞了的青菜向城裏走去了。
有幾家屋頂上飄散著一片寂寞的無力的炊煙。
“昨天賒來的那幾斤麵粉,做幾個饃給媳婦吃吧,你聽小孫子這兩日都哭不出聲音來了!”邱家的種菜佬,躺在冷坑上同他的兒子說。
兒子在把切碎的菜邊和玉蜀黍粉往鍋裏倒,灶肚裏一點火燃起來了,屋子裏有一片跳動著的紅光。邱佬像感到一點暖意似的,他把頭轉過來又接下去說:
“今年好冷,你媽的那件破棉衣,虧她還沒熬出病來。她到那兒去了,嗬,她是上毛坑去了吧。我就怕她生病,她比我大三歲,我聽她鼻子塞了好一晌。”
裏麵屋子的媳婦蓬著頭走出來了。臉上灰白的像外邊天色一樣,她從產後就沒有一天好過,經常的輕度的熱襲擊著她,下邊的血也總是不斷的淋淋漓漓的淌著。她很容易心酸,一聽到嬰兒的哭聲,或是一見到那折皺的小臉痙攣在苦痛之中,就禁不住酸楚的啜泣起來。她產前所有的一個光明的夢幻,在嬰兒落地之後,一變為軟弱,再變為無望了。
兒子望了她一眼,一個無言的理會,就偏過一邊去,騰出灶前一塊有火的地方。
她坐了下去,順手又塞了一把枯草在灶裏。她望著那火,那紅的火,倏變的火,那火裏顫動著一個嬰孩,一個瘦的,鼻管和喉頭都被塞實了的嬰孩,他望著她,流轉著一雙小眼,他似乎是在叫“媽呀!”她還要望下去,卻被一團煙,一團濃黑的煙淹過去了。她也不敢再望下去,她怕看見她所怕見的東西。她把眼睛轉到走進屋來的婆婆身上。婆婆正在抖包頭上和肩上的雪,一付幹癟的臉,一雙枯瘦的手,她沒有看她,她看到從鍋緣上升上來的熱氣。
“不曉得好不好找點藥來吃,小毛毛頭的神氣不對得很,我擔心他會……”
媳婦說不下去了,聲音裏有點澀,俯下了她的頭。
“藥,什麼藥呢,這末小能吃什麼藥!依我看什麼地方來兩三塊錢,雇個車,你娘兒倆都到衛上醫院裏去瞧瞧,那裏瞧病不化錢,就買幾貼藥家來吃吃。”老婆子常有一種很天真的神氣,她又用這神氣望兒子。
兒子陰沉的垂倒著頭,他不答應。